这是什么世道啊,众人慨叹。
始作俑者获得功臣一般的待遇,无辜受牵连的人还饥肠辘辘,连稀粥都未能喝上一口。
如此强烈对比,简直是灵魂暴击啊。
好在明珠知晓其中事。
她见猫儿十分愧疚,极通事理的谦虚道:“姑姑说的什么见外话,我们是一家人。”
猫儿被这碗鸡汤灌的分外感动,鼻子一酸,落了一点两点矫情泪。
汤药熬好,明珠倒进粗瓷碗中吹温,端去炕边,扶着猫儿起身,低声道:“快喝吧,喝到明儿,姑姑脸上这吓人的玩意就能去掉。”
演戏演全套,主要讲究个起势和收势。
猫儿脸上的葡萄皮固然不是天花症状,可既然伪装的逼真,便要顾着其发作过程。要等一等才能卸妆,免得被有心人发现其中的蹊跷处,戳破了今日这场戏。
猫儿支起身,端了汤药喝过一口,苦的呲牙咧嘴,叹道:“真命苦,怎地混成了药罐子。”将碗推开不愿再饮。
明珠忙忙劝阻:“姑姑,药不能停……”
明珠不是柳太医,没有有情人之间的怜惜。猫儿没有蜜枣可以吃,只得咬牙饮过汤药,立时下了炕,前去三条腿的桌案边捧了凉茶漱过口,方忍下了欲呕之感。
明珠在火炉上热上了馒头和小米粥,等着慢慢温热。
屋子里气闷,猫儿披了披风要往外去,明珠忙忙劝阻:“姑姑哪里去?太后命姑姑禁足半月,可不能违旨。”
猫儿并不走远,只站在檐下看雪。
夜里无风,雪花一片又一片,在空中轻轻摇摆。然而无论有多不情愿,最终依然要落去地面。等人踩上去,便与污泥混在一处,保不住周身洁白。
天边一亮,闪现一朵灿烂烟火。
各色亮光聚成朵星辰花,欢欢乐乐的往天际涌去,只顾着一瞬间的辉煌,完全不操心下一瞬的陨灭。
猫儿忙忙招呼明珠一同看。
两人站在檐下,看着天边烟火不停,将半个天都点亮。
明珠喃喃道:“五殿下的第一位侧妃,定了。”
星辰花是大晏的国花。
星辰花在天边亮起,代表皇家有要事庆祝。
比如与民同乐时的年节,比如新生皇子的降临。
还比如,皇子定亲。
重晔宫。
萧定晔进了书房,随喜忙忙为他解下披风,宫娥端上准备好的醒酒汤。
萧定晔端过汤饮过几口,转身坐去了椅上。
随喜忙摆手支使宫娥退下去,紧紧掩了门,不等萧定晔相问,复述着白日收到的各种信息:
“太后的解药已经制成,方才已送来,今夜就能开始服用。”
“拘禁坑道工匠们家眷的地方,已全部找了出来,暂时未打草惊蛇,等最后再一举解救。”
“铁匠们为大营改制的兵器已就位,殿下回了营就能献兵器。”
“营里的探子已将王五宝的真实身份散布了出去,等殿下几日后回营,营中上下都会知道王五宝便是五皇子。”
萧定晔一身酒气,却并不显醉意。随喜每说一条,他便点一回头,或补充或叮嘱两句。
待随喜说完消息,住了嘴,萧定晔方蹙了眉,追问:“没了?”
随喜怔忪了一瞬间,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放去他面前的案几上:“胡猫儿昨晚传来的信。”
纸条上是歪歪斜斜的几个字:“亲事议定之时,能否操心解药?”
他不由想起今儿在慈寿宫里瞧见她的情形,想起他说的那句“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他低声问道:“她今日可受了罚?”
随喜忙道:“胡猫儿只被禁足,并未受重罚。”
萧定晔点点头,再不说话。
院中一亮,高空烟花骤然绽开,映照的窗纸仿似白昼。
他推开窗,瞧见夜幕中的朵朵星辰花,没头没尾道:“一共几位?”
随喜一愣。纵然他已算萧定晔腹中的一条虫,此时却也猜不透主子话中意。
萧定晔却不再问。
一共几位妃子,他明白的很。
他乃中宫所出,婚配的妃位为一正四侧,比旁的几位皇子多了两位侧妃。
他抬手提笔,在纸上随手写下人名和家世。
正妃,兵部尚书李家,虽为二品,掌握着兵部实权。好亲事。
今日定下的第一位侧妃,吏部侍郎乔家,从二品,触及吏部的核心权力。好亲事。
他抬头思忖半晌,问道:“侧妃人选,还有哪三家?”
随喜方明白他方才是何意,忙忙回道:
“一家是户部侍郎司徒大人府上。
一家是楚侯爷府。
最后一家为北犁府尹阿尔汗大人府上。
明儿和后日,便要为主子定下司徒姑娘和楚姑娘。
阿尔汗姑娘要等阿尔汗大人上京述职时再定。”
萧定晔跟着随喜所言,将余下三家写在纸上。
司徒家。
阿尔汗家。
楚家。
笔尖在“楚”姓之上盘旋,忽的划拉了去,在一旁替换上“胡”字,又怔忪半晌,开口问道:“司徒姑娘和阿尔汗姑娘,都是什么性子?”
随喜这回是真的要冒冷汗。
主子三番四次的相问,他都对答不上来,实在失职。可这几位姑娘,主子此前极少关注,也没遣人去打听过品性啊!
他战战兢兢道:“能入了太后和皇后的眼,总归不会太差……吧?”
萧定晔的笔尖又在纸上徘徊。
兵部尚书李姑娘,貌似与她合伙做买卖?能合伙的,至少关系不赖,不会处处压着她一头。
今日定下的吏部侍郎家的乔姑娘,在宴席上看着十分文静,应该也不会向她使绊子。
她今日在皇祖母事情上立了大功,只要有皇祖母护着,加上她的机灵,纵使他偏着她些,也该无妨。
他今日在定亲宴上饮了一些酒,心绪颇有些澎湃。
那就打铁趁热吧。
他站起身重新披上披风,同随喜道:“带上解药,我们去探皇祖母。”
*——*——*
废殿里,猫儿吃过馒头,喝尽米粥,叮嘱着明珠去歇息。
由歇息又想到了昨儿夜里的事。
她讪讪道:“其实我……不怎么吃人,也很少疑神疑鬼。你昨夜哭了半晌,今儿又忙乎了一日,快快去歇息。”
明珠出了废殿,长吁一口气。
潜伏了这么久,终于能同胡猫儿参与秘事,这算是完全取得她信任了吧?
雪花依然飘散,天际的烟火早已停歇。
硕大的皇宫,竟连偏僻的废殿都能闻到烟火的气息。
猫儿阖眼睡去,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时,忽的睁了眼。
四周寂静,硫磺气息中混杂了一丝洋葱或是榴莲的气味。
炕前一个黑影,不知已站了多时。
猫儿瞬间清醒,压低声音问道:“谁?”
暗夜里,黑衣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今儿在慈寿宫,太后之事可被人发现?”
猫儿闻着这狐臭味,心知是此前曾交过手的泰王暗卫。
她却并不接话,只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缩去了一边,战战兢兢问道:“你是谁?谁派你而来?”
黑衣人冷漠道:“难不成还有多方人马差遣你?”
她立刻回嘴:“倘若是旁人来套话,我不小心说漏嘴,岂不是拿自己小命冒险?”
黑衣人静站半晌,向她丢了个什么东西过去,打在她面上,弹进她手臂中。
她忙忙下地点了灯烛,瞧见手里的小药丸正是豆绿色,心中不由一松。三颗,她手里已有三颗解药。
她此时方回着黑衣人的话:“太后的什么事?为什么会被发现?太后怎地了?”
黑衣人一把扯住她衣襟:“你老实说,莫耍花招。”
猫儿伸长手臂,艰难的将灯烛抓在手上,凑在了自己脸颊旁。
一瞬间,她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疱疹被照亮。
黑衣人立刻缩手,一步跳开,抚着发麻的手臂和头皮,急急问道:“你真不是天花?”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如若真是天花,慈寿宫早已被封禁。
他抚着手臂,再不敢细看她的脸,只追问道:“你连续几日为太后上妆,可发现她有何异常?”
太后故作坚强的姿态,猫儿明白其混淆视听的意图。
她立刻摇头,却又似是而非道:“太后面色隐约有些苍白,不知是否天寒受凉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