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两人都沉默了许久,院子里只有夏蝉哇啦哇啦,呼喊喧闹。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按摩揉捏得很舒服,久到他以为小孩儿再也不会回应他了,耳朵里却突然传入了一道难分辨男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第9章
他说:“里芽,寓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是人间怪物。”
淡淡地,没什么感情地陈述完了事实,里芽把男人抱了回去,又累出了一身汗。
太特么费腰了!
午膳,男人吃的倒比他好些,一小碗绿豆粥,三块大块的炖煮五花肉。
春儿不知道刚刚院子里发生了何事,不敢偷懒,尽职尽责地送来了他们的午膳——
一大碗黏稠温热的白粥,一碟子苦瓜炒肉,还有一碟子蒜粒儿炒时蔬。
她每次都是哆哆嗦嗦地送来,之后见了鬼似的逃跑。
“……”
里芽喂一口靠坐在床边的男人,自己吃一口,后来还坏心眼儿地扒拉了几块苦瓜喂他。
见他仍旧是仔细咀嚼了之后才吞下去,失望地咬了咬筷子,然后扒了一口白粥。
原来,不喜欢苦苦的苦瓜么?
顾千里收敛了眼底淡淡的笑意,抿了抿唇,而后张口吃下夹到嘴边的五花肉。
肉有一股子异样的清香,许是炖久了,竟然一点都不肥腻,夹杂了些许的咸香,格外的好吃。
见小孩儿拿着筷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扒拉着碟子里的肉片,顾千里只觉得心里有些闷得慌。
倒是莫名其妙了。
饭后,里芽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了屋子院子,取了一匹月牙白的棉布和针线出来,就坐在床边,把布匹放在了桌子上。
他会做衣裳,或者说,他会的东西有很多。
给自己量了尺寸,里芽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自己做好了一套窄袖,宽裤腿的衣衫。
只是不曾绣花儿,速度倒是不错。
衣裳裁剪过后,剩下了一些边角料,他也给收了起来。好歹他有了一套衣裳换了,倒不用穿了裘衣裘裤到处晃荡。
收拾好桌子上的杂乱,里芽又给男人喂了一些茶水,这才出门去,挑捡了一部分药材熬煮药浴,然后才收起了院子里那些晒得半干的药材。
今日的药浴需要煮多了半刻钟去。
他也趁着熬煮的功夫,取了些紫丽草,和归元草根茎,一同跟一个敲碎了的大筒骨一起炖煮着。
等水开了,撇走浮沫之后,才又加了掏干净的白米进去,炖煮骨头粥。
这是男人半夜该起来吃的。
昨晚半夜里,他被男人尿尿的声音吵醒了,迷迷糊糊起身,探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好么,千想万想,倒是没想到他整日整日的瘫痪在床。
睡眠想必是并不太需要的,实在是充足得紧,那倒是忘了人不睡,到半夜,到凌晨,总会饿的。
况且,男人也会消化得更多。
里芽手脚麻利儿地把用盐巴腌了一下午的猪腿肉拿出来搓洗干净盐分之后,剁碎了一半,敲了颗鸡蛋下去,隔水蒸了。
剩下的一半儿,倒是被用来炖煮了药膳。
他刚给灶头添了柴火,那边儿春儿就送了今日的晚膳过来,一放下食盒,拿了中午的那个,转身就跑了。
动作极为迅速。
里芽:“……”摸了摸脸。
他还得感谢她给小厨房送了新的柴火过来呢,跑什么?他有那么恐怖么?
食盒里难得的给了一大碗白米饭,一碟子香油鲜笋,一碟子梅菜扣肉。
想了想,里芽把原本想放下去炖肉的宁气丸收好,改放了三线子,汤水滚了一刻钟之后,立马端了起来。
拿大碗倒出,刚好大半碗汤水浸泡着三块不是很大的猪腿肉。
今天的伙食倒是好。
他检查过了,那食物里也并没有什么脏东西。许是今日那些人听见了顾夫人来这儿了吧?
总归是主子,不敢在当家主母面前克扣得太过。
“顾千里,吃饭了。”里芽把食盒放到桌子上,然后又跑了出去,把蒸肉蛋羹和炖药膳端了进来。
动手吃饭前,里芽探手过去,摸了摸男人的肚子,没有凹陷下去得很厉害,大概也是刚开始饿的样子。
这才满意地拨了半碗米饭到空碗里,把男人抱坐起来,让他靠坐着,先喂了他一口,这才自己慢慢吃着。
顾千里的药膳不能空腹吃,里芽只好自己一口,再喂男人一口。
等他吃了小半碗米饭之后,才开始慢慢地喂他喝药膳汤。
“鲜笋很甜脆,但是你只能尝一小块儿。”里芽把一块鲜笋就着米饭勺进他嘴里。
也不管男人是不是一直盯着自己看,自顾自吃得高兴。
最后一口汤水喂完,天也黑透了。
但是从今晚开始,他便不打算吹灭了蜡烛睡觉。倘若吹灭了灯,男人每日里睡那般多,恐怕只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里芽寻了几本皇城中,状元儿郎喜爱的书籍,正缓慢地念给了他听去。
一日念一章,每次都是趁着饭后休息的时间。
估摸着药浴熬煮得可以了,里芽这才放下书籍,起身出去,把白日里在院子暴晒干净的大浴桶搬了进来。
开始往里倒入一桶又一桶药水。
勾兑好温度之后,里芽站在床边,看着他问:“今日便没了那清凉丸,你可熬得住剧痛不晕过去?”
顾千里靠坐在床头,抬眸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可以了。”
再不可以,他要厌弃了自己去了。
里芽把男人身上唯一的裘衣脱下来,这才把他抱过去,用温水替他擦洗干净身子,才把他放进浴桶里。
这份药浴泡得身子有多痛,他是知道的。
但是男人从第一次痛得闷哼出声到现在,便再没哼唧半句,毅力倒是极好的。
“顾千里。”里芽靠在浴桶边边儿看着他,热气熏腾,迷了人眼:“既然活得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因为命是,别人给的吗?”
轻轻细细的呢喃声,不像是问话,倒像是在问自己。
看了一会儿,里芽敛了目光,取了书籍过来,坐在浴桶旁边,一下一下地给他念书,也不理会那在浴桶里,忍受着锥心刺骨疼痛的男人听不听得见。
半个时辰,对于别人来说也不过须臾,但是对顾千里来说,这便是每日里最难熬的时刻。
第10章
日复一日,倒是比以前,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疼着的身子更难。
里芽把虚弱的男人艰难地抱上了床,用厚棉被捂好,收拾好了屋内外的狼藉,这才坐在床边,轻声道:“顾千里,从今日起,你便每夜午时三刻喊醒我。”
见他点了头,里芽笑了,等捂够了半个时辰,又端了一盆温水进来,替男人擦洗了身子,喂了九华生药茶。
给他扇了一会儿扇子之后,这才出去院子搬了木榻子进来,睡着旁边。
这一日都是些体力活,他早就累了,哪里还得空去理会男人看自己什么眼神。
夜深了。
“里……”顾千里在嘴里转了一圈他的名字,又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里芽,醒醒。”
其实他一出声,里芽就醒了,只是实在是累得慌,倒是赖了一会儿床,睁开眼睛时,刚好捕捉到男人那副纠结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
爬起身,里芽蹲到床边,抬手捏了捏男人的脸,也不管他瞪着自己,轻笑,然后才出门去,把从中午文就火慢炖,一直炖到现在的筒骨药膳粥盛出来。
刚好是一小碗。
借助明亮的蜡烛,顾千里从他一进来便知,这小孩儿发现了他每晚午夜时分都会肚子饿的事情,却不知为何,看着他,心里越发堵得慌。
他一个残废,一年多了,哪一日不是被人辱骂怎么还不去死,现在倒是何德何能,能有人对他那般好?!
就像是破开了黑暗的那道光,直直照亮了他这一生中最黑暗而污秽的岁月。
“顾千里,今日的药膳好像有些熬煮过头了,米粒都已经熬成糊糊了。”里芽把勺子里的粥糊糊吹凉,有些泄气。
他就不该那般早地把大米放下去。
顾千里咀嚼了几下,嘴里满是清香,仔细品尝,还能尝出肉香味儿,米粒熬煮得软烂,筒骨里的骨髓都化在了米糊糊里,这一碗粥,却是他十八年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