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畜生,我是顾心尚。
顾、心、尚。
陆荣出事了。
老师用夸张的木棍往陆荣的身上打去,后来又往小腿。我怕老师打到我,我竟下意识地往远处挪了挪。“你还嚣张不?”老师吼道。
因为陆荣当他的面把试卷借给别人抄,陆荣无所谓的样子令老师太生气。
陆荣一定忍疯了,所以大声冲老师吼:“□□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有些学生在老师转身的时候偷偷传话:“哎呀,陆荣你好样的!牛B啊!”
老师当时听到了,所以往别的同学也一块骂,当然他的气更加火了,“说他好的同学站出来!”一瞬间,鸦雀无声。
“你以为有人帮你撑腰就了不起了?拽什么拽?这里是我说的算!……叫你妈来!我要当面对她说!”
老师的声音响亮,只不过这一次我察觉到陆荣的表情有些不同。这一次他把头低的很下,就像要掉下某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似的。
“走!你跟我走!去我办公室打电话给你妈!”
可陆荣一动不动的。老师又是拽又是扯的,他拼命按着自己的桌面,直到桌椅轰隆隆地响。
“怕了?”老师尖声笑了起来,像冷血动物在笑,“哟,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原来怕妈妈?……怕也没用,反正我一定要见到你妈!”
接着,老师试图用蛮力将陆荣拉出去,甚至将他头发往后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荣哭……肯定不是因为疼或者痛别的什么。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比那种还要痛苦。
他一直低头,整个身体的力气都在往下沉,手死死抓着桌面。指甲盖出血了。我在一旁默默地观看。他咬紧牙关。
“我妈死了。”
陆荣说。
大家顿时发不出一句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陆荣没有母亲。陆荣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当时是为了救贪玩的陆荣自己用背挡住了车,而发生了车祸。
满身鲜血的母亲在自己的眼前,死了。
当老师叫到那句“叫你妈来”的时候,他一定很痛苦吧。比起挨打还要痛苦的是心受伤了呀,是伤口再次裂开柔嫩的痂。
你……活得很辛苦吧(7)
我家太穷了。我家到底穷到什么地步呢?就是那种极其廉价的洗发水、沐浴露用完了,还要兑水晃几下接着用;牙膏要挤到扁扁的,再剪开来用;牙刷的毛都成卷毛,手柄的地方长了潮湿的污渍与斑点,才舍得丢掉。
在学校渴得要死的时候,只能想想话梅自动出唾液缓解下,没有钱去拧开一瓶饮料,那时候大家都不带水杯,学校里也没有接热水的机器,他们都去小卖部挑着饮料喝。而我一回到家马上就抱起装白开水的水壶一饮而下。我妈说我作。不带家里那个生了锈的水杯去。
我的确作。比如在体育课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全班玩一个游戏,就我不参加了,我还要编自己肚子疼。其实是因为那个游戏要脱鞋,可我不想当着别人的面脱鞋,这种时候就像露出脸任人打一样。我今早穿的袜子不是一对的,一只蕾丝边,另一只是小黄鸭,这是唯一一双可以套得住脚的,但还是脱了线头,其他的连后脚跟都包不住。
我要一脱,就要从袜子里露出十个脚趾,那样子我宁愿往脸上打巴掌都比这好。
我不喜欢体育课,那种需要群体的活动,最讨厌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觉得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就只是傻站着也不关他们的事。
五年级的小学体育课,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是在操场上度过的,我是一个人偷偷跑进厕所,白色的瓷砖在厕所里挡住外面的一切,那里是最安静的。厕所里恶心的气味,对于我来讲,居然也是一种防护。小便池上方有个窗户,那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那些光线缓慢地变化。有一束光线照在我的胸口上。
整整45分钟,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那种感觉,甚至连感觉都不再有。
你……活得很辛苦吧(8)
早上的时候明明阳光灿烂,天气湛蓝,谁知道中午云朵就凶下了脸,黑得越来越肥大。转眼间就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恨不得当头就把学校给淹没了。我看自己的桌子,没有伞。
有伞的同学一个个离开,剩下的是真的在等他们的父母,他们仰起脖子,就只有我低下头。我妈不会来的,她要上班。
我站起来,老师问我有伞吗?我说没。然后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群,眼睛雪亮,“老师,我妈来了!我看见她了,她伞还滴着水呢,我先走了啊,免得弄湿了这里。老师再见……”
我是骗子。
我是个久经沙场的骗子。
我气喘吁吁地冲到人群中,被一些陌生的背部挡住,我觉得自己演技是没差的,至少把一个小孩的真实演出来了,有点像被拐卖的儿童终于回到了家。当然,我是没办法把伞给演出来的。
我站着教学楼下,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像嘴巴一样咬着地面,尤其是那几棵刚种不久的芒果树,被摧残得像病入膏肓般。
我把书包反抱在胸前,计算着自己跑步的分秒,以我骨骼精奇的体力与速度,跑到那块可以挡雨的地面,顶多湿了点头发,再跑到那几个屋檐下,也只是肩膀湿了些,相隔也不远,一个接着一个的避雨所虽是麻烦,但好歹没成落汤鸡。这种时候的雨是潮湿温热的,其实也最难受。尤其在湿衣服的情况下。
就在我准备完成一项快跑的任务时,一道声音压了压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让我颤抖。
“顾姐姐……”
太熟悉的叫法,以致于我舌头下意识地刺疼,张口就说:“谢蔷惟,你别过来!”
我回过头,果然是他。在人群中央,他这个小不点单靠柔和的五官、出众的肤色,还有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就足够令我一眼定焦在他身上。万年绿的校服还有红领巾,乖乖的被细风吹着。
谢蔷惟的手上拿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就一把,我看得很清楚。他歪着头看我,“顾姐姐,你没有带伞吗?”
他的声音刚好随着雨落下来的节奏响了起来,我按着自己的拇指,说:“不关你事啦!
“顾姐姐,我有伞,我遮你吧?”
“不用!”我摇摇头,抱紧书包,压了压肩膀,正想着冲出去,那大雨放肆地落下来,我还没有机会跟它“融为一体”,谢蔷惟就抓住了我的胳膊。
“难不成你要淋雨吗?”他的声音一向温柔。
“是啊,看不出来吗?”我想甩开他的手。
我看见他皱着大眼睛。他看不出我在想什么,如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我的小眼睛就很不幸装上了防盗网。而谢蔷惟的眼睛,就落地窗。明亮似水。
我想我的本性真的很差,很恶劣。
谢蔷惟的确是受到了伤害,我看见他的手指吃力地定住了,他就算抓我的胳膊力气也是软绵绵的。他抬起明亮又无辜的大眼睛。
“对不起……”
在雨声中我听见了这句话,不是在我的口中,相反,这句话在我口中说出来才正常。谢蔷惟没有对不起我。
他总这样……让我比死还要为难。算了算了,我去死吧……我正想恼羞成怒地说他走,干嘛老跟过来,你又不是我养的宠物。
我话噎在喉咙中,还没上到气管里,谢蔷惟就将自己的伞塞到我的手中,我伞都没有拿稳,就听见他说:“顾姐姐,伞给你,别淋着。”
然后他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冲到大雨里,那种雨大到能够一瞬间就将他头发淋湿,眨眼间,他就成了湿漉漉的人,还在往更大的雨下跑。
我冲这模糊的雨中背影,用尽生平最大力气,好像气一下子就给自己吐出来,“谢蔷惟,你神经病!”
你……活得很辛苦吧(9)
这一吼后,人们齐刷刷地看向我,我把嘴巴合上。我发现自己流泪了,眼眶酸涩,那种潮湿的感觉像在眼里下了场大雨。我怕被人发现,低下头,豆大的眼泪掉在地面,形成一个黑点。
我把伞抱在怀里揉了揉,没有打开,就那么突然冲进雨里。头发湿了,衣服湿了,鞋子也湿了,当然睫毛湿了,眼睛湿了,也变成无关紧要的事了。
别人一定以为这是两个傻瓜,另一个特别傻,她紧紧地抱着雨伞冲出去,被倾盆大雨淋湿,她哪儿都滴着水。大雨中,两个傻瓜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