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还是有那些痴心的理想主义分子,希望能把抽象的形容词换算成跑不掉的统计数字。唉,他们难道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很多观念就是要永远让它保持模糊,才有生存空间吗?
所谓的公民时代,就是再也没有人能代表任何公民,人人却都能以公民名义挑战公民的定义。同志二字看似势力庞大,但有多少连在同志国度中都无法取得公民身份的沉默者,他们拒绝选择,或不知如何选择,或是他们的选择违背了主流运动的意志,连自己人也要视他们为无知、落后、反进步的次等公民。
例如我,一个体内流有爱滋血液的厌世者。
终于知道,所有的运动,最后都将制造出一堆事后再也无人关心的失落心灵。庆功者永远都是那些因终能够与敌人平起平坐而沾沾自喜的少数。他们原本声称所代表的公民团体,都只有在他们的口中存在过,就像是叫牌决战中不能亮出的那张底牌。
永远不敢,或不知自己能不能,成为同志一员的那群,像是模糊存在于界外的游魂,只有等到他们哪天终于对自己说,这一切我受够了,也许才是世界真正改变的开始。
等到他们终于发狂了的那一天,有的脱下内裤冲进嘉年华式的反歧视大游行队伍中,如洪水猛兽对着咩咩可爱羊群扑咬,接着不顾花容失色地四面惊叫,他们开始射精,看看这个扮神扮鬼恐吓他们的世界,最后到底能定出他们什么罪名!呵,我真期望看到那一天的来临!
只是现在的我不敢奢望,就算狂想成真,自己是不是真能活到那一天?我已经向上天借了十年,果真还能有下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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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来到了那年暑假将近尾声的某晚。
提着我的吉他走进了民歌餐厅,看见姚与阿崇已经提早到了,坐在台前的第一桌。而前一场的歌手调好音,正准备演唱那晚最后的一首歌曲。这时,一个人影从观众席中站起了身,是阿崇。歌手弯腰接起他上前递出的点歌单,看完后扬了扬眉毛。他考虑了两秒,又重新调整把位上的 capo,临时换了曲目。
让我非常意外的是,阿崇竟然点了那首我曾企图用来试探撩拨姚的I’m Easy。歌曲间奏时我匆匆扫视了一下场内,听众都正陶醉在歌者那一手流畅的吉他乐声中,只有阿崇除外。
起先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见姚若有所思,目光锁定在歌者忘情演奏时的神态,浑然不察在一旁的阿崇疑虑中又带着愤恨的眼光,如烙铁般盖印在他的侧影上。我移动一下角度,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我全看清楚了。
企图让一头豹子成为永远的素食者本来就是一种愚行。
豹子终究还是要寻找它的下一个猎物,而且出手迅速,往往会让人猝不及防。姚已厌倦与我们继续这场佯装清纯的游戏了。此刻的姚正在展现他猎食的本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歌者身上移开过,直到对方趁空朝姚抛出了一个斜瞟。
姚挑动了一下眉毛,嘴角浮现了欲迎还拒的笑意。
没注意阿崇何时已站起身,只见他倏地用力将座椅朝后一甩,便怒不可抑地朝大门直去。我及时背转过身,闪进了员工休息用的茶水间。
看见那气冲冲离去的背影,下一秒我开始萌生了不同的揣测。阿崇为什么要被激怒?他不是早已经验过姚与那个叫 Angela 的学姐在他面前卿卿我我?是不是阿崇先有了让姚倍感压力的举动,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一幕姚不留情面的反击上演?例如说,他曾逼问姚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感情之类的?
那很像是阿崇会做出的蠢事。
难道姚会比我迟钝,看不出在我与阿崇之间,谁是那个需要开始出手防堵,不让对方再继续有非分之想的傻子?
目击了他如此大胆的作风,我才惊觉,姚在性这件事上的经验远比我们以为的丰富太多,绝不会只有跟我与阿崇做过那件事。
不出我所料,姚仍继续留下,一个人把歌听完。
姚那只小豹子,只要他敢,当时的我已预见,他将会是放诸四海同志皆喜的头号一夜情对象。人人都有机会跟他上床,除了我。我还要当多少次像今晚这种事件的旁观者?还是,我已经开始满足于这样的偷窥?
因为发情是如此不可预测,但又如此令人期待的一种颠覆破坏,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同类究竟何时会对你身边的人起了念头。或者,你永远得提防像我这样的人,以朋友之名潜伏在自己性幻想对象的身边。
换场休息时间,前台的歌手拎着吉他走进了茶水间。早已等候着的我,不仅欢喜地上前向他问好,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揶揄成分:
“刚刚那首你唱得真是太棒了!——和弦是你自己重新编过的吧?——嗳,你的谱能不能借我抄一份?”
如此兴奋的赞美让对方一时间微感错愕,支吾着连声说好好,便放下琴谱与吉他去了洗手间。我径自拿起他的谱夹翻寻,整本中的每一页都用细钢笔字整整齐齐抄下歌词与和弦记号,看起来就像一部珍贵的武术秘籍。插进页间的一张点歌单,就这样悠然滑落了出来。我从地上拾起,看见纸片的正面有一行英文字,写着 I’m Easy。
果不其然,不是阿崇点的歌。那是姚的字迹。差点就忽略了,歌单背面还有一串乍看会以为只是信笔涂鸦的数字。我愣了一秒,随即认出了那个号码。
竟然姚留了自己的 BB Call 给对方。
怔怔望着那纸片,一瞬念转,我把纸片迅速揉起,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幻想着姚等了几天,仍没有对方消息时可能的恼怒表情,顷刻间,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以为,当时的这个举动,是可以被激情所宽宥的一种疯狂。我只不过是希望,能暂停我的世界已失控的转速,让我再回到自己没有被性这个怪物缠身的很久以前,哪怕是几秒钟也好……
轮到我上场时,却看见台前姚的位子空了。
我一面咚咚胡乱拨调着琴弦,假装吉他出了问题,一面用眼角余光急火火地在餐厅的各个角落梭巡。终于看见,姚从洗手间现身,而另外那个家伙也正提着他的吉他箱,好整以暇地同时走出了茶水间。他俩像是老朋友在走道上巧遇似的,同时露出了充满期待的笑容,然后不知交换了什么情报,不过两三句话后两人便嬉笑着结伴离去。
都是因为愚蠢的阿崇!
他的提早退场,反倒给了那两人莫大的方便,还有接下来一整晚的大好时光。
甚至他不用看到眼前这一幕。我却成了他的代罪羔羊,得忍受目睹着那两人一拍即合所带来的妒与辱。
顿时忘了自己还在舞台的灯光下,我的静默呆立引来了台下听众的奇怪注视,愈发让我以为,众目睽睽都正在嘲笑着我的自作聪明。
吉他紧紧抱在胸前,脑里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想不起,今晚原本准备好的开场曲是哪一首。
除了一遍一遍,那首怎么也不肯停止的电影主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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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情歌从来都只能唱给自己听。用一首歌当作记忆中动情的证据,一次一次想要用一首旋律牵系住记忆中某人的气味,那样的渴望只会因为毫无进展的守候,最后开始变得蔓芜失焦。
我拎着黑色大垃圾袋,走进了书房里,先是清掉了书架上那些早已黄渍的小说,然后顺便也把当年的几本手抄歌词与和弦乐谱,一并扔进了塑胶袋中。
我甚至已经想不起,最后决定以I’m Easy当比赛自选曲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动机,如今我再也唱不出这首歌原本该有的一种压抑与沧桑了。或是说,我才体会到,年轻时自以为唱出了某种浪荡气息,其实都只是肤浅的作态。
偷藏起姚留给对方的联络方式,并无法阻止汹汹而来的红尘色相万千。
姚看上的那个家伙长得什么模样,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也只剩下一个模糊印象。那是个留着长发,带了点浪荡,筋骨粗虬结实,如一截海边漂流木般的男子。
也可能不是单一某人留给我的印象,而是姚日后有迹可循的一种类型。他对这型的男子独有偏好。我这种无趣的乖乖牌,从来都不合姚的口味。
不是没有自嘲地想过,也许该感谢姚对我不再有胃口。感谢他没有让自己掉进了贪得无厌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