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亲征百日有余,一去杳无音信,民间岂能不慌?加之海师演武大半年了不见归期,年关将至,坊间难免有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这关头,兵仗羽卫忽于三日前抵达星罗,官府贴出告示,证实帝后大驾今日将乘海师宝船从海路归来!
前线大捷,帝后归来!一时间,流言散尽,星罗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罗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驾过了,海港至广林苑路上的客栈食肆、茶楼香铺、戏院歌楼一日之间被抢占一空,今日天刚破晓,海港附近的长街上就挤满了百姓。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权相摄政,外戚专权,忍辱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亲政,先治军权,后革士风,广开言路,励精图治!短短数年,士门臣服,学子拥护,贤者称道,百姓安居。当年,谁也没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兴国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为二之后,还能迎来一位兴国明主。
当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从仵作之女到一国之后,当世人皆叹她已立于荣华之癫时,她竟再征属国,复国执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国神官,掌半国之政,可谓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离长达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携手归来,谁人不想一睹风采?
铜号声一鸣,兵仗清道,马踏长街,星罗骑军策马而来,战马披甲护额高骏威凛,精兵面容冷肃甲胄森寒,驰骋之势如龙入港,所到之处喧声消寂。仪仗紧随兵仗之后,由星罗刺史、总兵为引,大纛华车导驾,星罗文武尽列其中,旗阵中穿插着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辂由出使大图迎接凤驾的使节团驾引,驾士簇拥,宫人相随,御林十六卫护驾,阵势浩大如海。
仪仗行入港口的同时,海上鼓号声起,八十一艘战舰扬帆出海,舰船高如城墙,白帆相接,海上顿时辟出一条帆路来,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有舰队现出,初如鸟群聚于苍穹,再似岛屿坐落一方,当舰队如崇峰高楼般驶入眼帘时,海上号角齐奏,战鼓雷动,万千将士呼声震天,“恭迎陛下,吾皇万岁!恭迎皇后,娘娘千岁!”
宝船上以号声为应,海港上,百官宫侍、兵仗羽卫闻声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凭栏眺望的商贾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翘首张望的星罗百姓,闻此声势亦纷纷叩首。
这一跪,谁也瞅不见帝后大驾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着驶过的舰队帆旗,当初魏大帅出海时,点的是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而今归来,似乎少了一艘护洋舰……
谁也不知这是看花眼数岔了,还是出了何事,就只见众舰护着宝船自迎驾帆道上驶过,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宫人们便引华毯而来,自玉辂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栈桥两旁,高呼迎驾。
日高风清,帝后相携而来,星罗刺史、总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时,只见华毯之上山河锦绣,帝后自山河中来,衣袂如霞染尽万里河山,裙裾青青远胜天高海阔。
一声平身,慵懒矜贵,星罗文武高呼谢恩,却无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辂,平身不合礼制,且跪了个把时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会御前失仪,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该起还是不该起?
正当星罗文武急出满头大汗时,忽听皇后开了口。
“刚下船,又要乘车,能骑马吗?”皇后嗓音清冽,携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骑,可好?”帝音懒散,却消了几分矜贵,添了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挠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劳,怕是骑不住马,为夫以为,乘车好些。”
此话压得低,偏偏风也低人也静,入得四方耳中,众臣顿时身子一绷。
气氛沉寂了半晌,皇后冷哼一声,恼道“骑不住马便骑不住,骑得住你就是!”
说罢,云袖拂过,人径自朝着玉辂去了。
刺史、总兵伏于驾前,身子紧绷,大汗淋漓,闭着眼默念——听不见!听不懂!
噗!
不知是谁不怕死,竟笑了声,有耳尖的听着像是魏大帅的声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圣上淡淡地瞥了眼魏大帅,似恼未恼,紧随皇后而去的步伐甚急。
玉辂前,使节团众臣高呼“臣等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凤驾启程当天洛都宫中忽生变故,王瑞等人几乎是被大图龙武卫半遣半护着回国的,三个月来,听说凤驾遭北燕帝所劫,听说神甲军不救凤驾反奔鄂族,听说御驾亲征涉险,听说帝后登船而返……由惊转怒,由怒转忧,由忧转喜,其中心情实难言说。一收到海上传来的圣旨,众臣就弃车骑马,马不停蹄,赶到星罗那天,马跑死了几批,骑马的人腿都磨破了皮。
此番随行的人中还有小安子和彩娥,二人见到帝后皆喜极而泣。
这一路太坎坷,暮青几度以为回不来了,今日重逢,倍感亲切,不由目光一暖,问道“其他人可安好?”
小安子道“回娘娘,崔老夫人前阵子病了一场,驾不得快马,只能乘车慢行,约莫要晚些日子才到。”
暮青一听杨氏病了,面色登时一沉,问道“病了怎不养着?可好些了?”
彩娥答“回娘娘,郎中说是忧思所致,一听闻娘娘平安,老夫人就大好了。娘娘放心,车驾有骆小爷护卫,老夫人身边还有崔公子和香儿姑娘服侍,应无大碍。”
杨氏在盛京都督府时就服侍暮青的饮食起居,一路相伴,已有六七年了,不说亲如母女,也是亲如家眷。杨氏的性子,暮青是知道的,她要来,哪是彩娥等人劝得住的?人没事就好,这些人在神殿陪她度过了三年寂寞的日子,今日虽未能齐聚,得知人都安好,她便安心了。
只除了……
暮青神色一黯,那只编着彩络的发辫一直在她怀里揣着,查烈离去已近三个月,也不知这孩子走到哪儿了,可还安好?年节将至,今年没人为他添衣编发,陪他打猎守岁了。
暮青沉浸在忧思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掌心传来暖意,她一转头,便望进了一双含笑带忧的眸里。
步惜欢也不问暮青在忧思何事,只是含笑相伴,将她的手牵得紧。
所谓病去如抽丝,这两个月在海上,他们朝夕相对,她尽心为他调养身子,他也想方设法地抚慰她这段时日饱受煎熬的心。他着实被那日那句“我走”惊着了,总怕她担着事不说,日日察着她的神色,生怕一转身,她便会不见了似的。这段相互治愈的日子仿佛是上苍给他们的补偿,而今,他们的一喜一怒都牵动着彼此,无需言语都能察知对方的心意。
暮青不希望太多人知晓呼延查烈回大辽一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路上节外生枝。她将眼帘一垂,喜怒忧思谁也难测,步惜欢便懂了,说道“岸上传信比海上便捷,会有消息的。”
是何消息,谁的消息,话里只字未提。
“嗯。”笑意重回暮青眼底,她瞥了眼王瑞等人,瞅了步惜欢一眼——使节团众臣见驾,他也不宣起,打算晾人多久?石沟子镇一事,是大哥与她的决议,不怪王瑞等人不劝诫。
步惜欢随之望去,目光转凉。
王瑞等人察觉气氛有变,急忙伏低请罪,“臣等疏于劝谏,致凤驾涉险,有负圣命,罪该万死!”
暮青未求情,她知道步惜欢不会降罪众臣,他若有此心,怎会准王瑞等人驾引玉辂?
果然,步惜欢懒洋洋地道“你是有罪,你儿子倒是好样儿的。此番出海演武,他勇攀北燕使船,助魏卓之烧了船,令北燕名将陈镇葬身海底,替萧大帅和五万萧家军报了血仇,算是立了大功。朕可不愿当着有功将士的面儿问罪其父,你就沾一回你儿子的光吧!”
王瑞愣了愣,随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大帅魏卓之身后跟着个小将,面颊黑黢黢的,眼神藏锐,神采英拔,不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时隔五年,父子重聚,因隔着帝后大驾而不便相认,只能遥遥相望,各自噙泪。
王瑞耳畔忽然便萦绕起天子当年之言——朕就不信,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