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659)

“那你去塔顶做甚?”

“初来乍到,随便逛逛。”

“……”

塔底顿时静悄悄的,少女们盯着暮青,隔着面纱都能叫暮青感觉出她们目光里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里坐着,见此态势索性就地坐在了楼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早劝你们别哭了嘛!咱们就该像这位姑娘一样,不就是行那净法吗?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吗?我听说,前阵子我们邻村郭家村的一个姐姐从神庙回家后人已不行了,她原是定了亲的,夫家得知此事,说她罪孽深重,连夜去把婚事退了。她含恨而死,族里却说她已经许了人,不许她葬在郭家的坟地里,可夫家又不肯认她,她爹娘只好寻了个乱葬岗把她给埋了,可怜得很。”那倚着塔门的少女怯生生地说道。

“我也听说过……这些事儿总能听见,我们村里人都说自打县祭大人被荐入神官大选后,事儿就越来越……”

“嘘!”一个少女赶紧打断此言,低声呵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叫你爹娘活了?”

那少女吓了一跳,抱紧双膝缩了起来,话音里带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总说,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儿出来遭这份儿罪,我只希望回到家中时还能有口气见见我娘……”

一听这话,其他少女也哭了起来。

“我也想我爹娘……”

“我也想……”

塔底渐渐的又传出了呜咽之声,暮青坐在木梯上听着,一言不发。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好,无貌便是德也罢,病根在哪儿,多说无益。

等吧!

等到夜里,拿刀说话!

——

傍晚,大安县城门大开,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进了城门。马车飞篷朱门,雕窗半敞,里头丝竹绕耳,四周战马高骏。

护军约有五十来人,皆头戴黑斗笠,裹着黑披风,他们的相貌从无人见过,只知他们的披风上绣着血红的咒文,咒文形如锁链,将人死死缚住,像捆着阎罗殿里的恶鬼。

大安百姓伏跪于路,任车轮马蹄踏起的泥水溅在身上,谁也不敢挪动,只听着车轮声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后就渐渐的听不见了。

而就在这一时间,神庙内,雁塔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入塔唤道:“柳媚儿。”

暮青从木梯上起了身。

“随我来。”门子未叫别人,只唤暮青出塔。

少女们缩在一起,目光在暮青和门子身上来回睃着,谁也不知为何有人能单独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内的人命运终将如何。

暮青也没头绪,只是晨时在神见殿内看那庙祝的神色,她猜自己八成会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这天色,接引使也该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单独的安排?

心中猜测着,暮青跟着门子就出了雁塔。

夕辉似火,烧红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边通着一座幽殿,细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透着秀雅之美。

殿开三间,门子将暮青引进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着即可。”

此殿挨着飞瀑潭水,西窗开着,窗台上摆着盆石景,飞瀑水溅在其上,石窟生烟,灵逸秀美。而殿内的墙上挂的却是三十六幅春宫秘戏图,梨木云榻的春帐后摆着玉势、骨鞭、红烛、银针等物,锦枕上放有《素女经》一本。

这座幽殿显然是囚禁禁脔之地。

暮青环视着殿内,心中刚有计较,却忽听见咔哒一声。

门子出了大殿,把殿门锁了。

——

一线余辉堕入西山时,神见殿后殿里掌起了兰灯。

仙乐声声,华席美酒,县祭木兆吉端起玉杯朝接引使遥遥地敬了敬,似乎尚未畅饮已有醉意,“大安县乃偏远之地,大人远道而来,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接引使笑道:“公子谦虚了,大安县的茶食远近闻名,本官难得来此一趟,自要尝个新鲜。”

他手里端着酒杯,口中却赞着茶食,说罢便将酒一饮而尽。

木兆吉笑了笑,陪着将酒饮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客气话,酒过三巡,接引使已然微醺,见木兆吉仍不提神官大选的事,心中不由讶异。

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见此人眼下青黑,骨瘦如柴,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病弱之态,还以为他是个草包,倒没想到他能如此沉得住气。

眼看着无话可谈,气氛渐渐的有些尴尬,接引使只好主动说起了正事,“过两日就要去州城了,公子放心,一切事宜皆已打点妥当。”

木兆吉扬了扬眉,转着玉杯玩味地问道:“哦?族长真打算保我争神官之位?”

接引使道:“公子为何有此一问?本官不是都来了吗?州试、殿试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路都为公子铺好了,公子还有何可疑的?”

木兆吉笑道:“大人误会了,我受族长之恩得以在这大安县庙里安身立命,怎会疑他老人家?只是我素来知道自己的斤两,若无人铺路,纵是州试也过不得。”

接引使笑道:“公子何需妄自菲薄?如今不是有人铺路了吗?莫说是州试,便是殿试,公子也过得。”

“那殿试之后呢?”木兆吉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接引使愣了一愣,随即干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这回不同以往。这二十年来,圣女掌有大权,我们木族向来以圣女为尊。此番神官大选,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自然在景木二族,景家择定的人选是景少宗,而我木族择定的公子,可想而知天选之时,各族必定轻视公子,而将杀招冲准景少宗。正所谓蚌埠相争,公子就等着渔翁得利吧!”

“……族长高明。”

“自然!族长一直记着公子生父之功,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公子谋个好前程,而今机会来了,还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公子大选得势,不但族长能了却夙愿,木族也能春秋鼎盛,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的确是好事,那这杯酒就敬族长他老人家吧。”木兆吉笑着举杯。

接引使忙举杯一饮而尽,却未见到木兆吉的眼底有戾气涌起,待他将酒杯放下,木兆吉已是一副醉醺醺的神色了。

“没想到族长如此器重于我,过两日就要启程了,想来这大安县日后是回不来了,可那雁塔下还有些斋戒之女等着行净法,临行之前,凭我一人只怕难以把这差事了了,既然大人来了,不妨帮下官个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木兆吉满脸诚意地问道。

“这……不大妥当吧?”接引使分明眼神一亮,却又故作推脱。

木兆吉笑道:“有何不妥?这大安城中的百姓早知大人要来,专挑这几日送女前来斋戒,本就是想沾沾大人的贵气,大人只当笑纳,就算是给那些女子添添福气。”

接引使闻言好生沉吟了一阵儿,为难地道:“这……既是百姓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

“公子言重了。”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仰头大笑。

……

夜幕初降,细雨方歇,神柱前点起了祭火,祭坛四方挂起了祭幡,中央铺上了华贵如云的驼毯。

一列十余名待嫁少女似初入瑶台的仙子,缓步上了祭台,盈盈一跪,轿音化骨,“叩见县祭大人、接引使大人。”

木兆吉道:“抬起头来。”

“是!”少女们依言仰起头来,面纱随风轻舞,一张张俏丽的容颜若隐若现,月光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接引使负手而立,熊熊祭火映在眼底,一跃一跃的。

木兆吉将接引使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地笑道:“合心意的,大人尽管挑,挑剩的……”

木兆吉扫了一眼列于祭坛两侧护卫的神殿鬼军,意味显而易见。

接引使却诧异了,“怎么?公子无意这些女子?”

木兆吉道:“今夜大人驾临神庙,下官着实开怀,不免多饮了几杯,眼下不胜酒力,恐怕难以奉陪了,还望大人莫要介怀,今夜务必尽兴才好。”

接引使更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木兆吉,他明明换上了赤咒祭袍,竟说不胜酒力,不奉陪了?

“大人放心,雁塔下还有一批斋戒之女,明晚下官一定奉陪。”木兆吉朝接引使打了个恭,才不管他是否生疑,吃定主家这回用得上自己,接引使不会为难他,于是不由分说地下了祭坛,一步三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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