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579)

军侯府紧邻西市,这时辰上街采买的百姓不少,听见哭声便聚了过来,附近府里的小厮闻声也出来打探事由,军侯府外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

马氏声泪俱下地道:“我的命好苦啊!几年水米养出了白眼狼啊!他刘黑子当了军侯就忘了兄嫂,给他说的亲事他不认,偏要去勾搭寡妇和小贱蹄子!”

“闭嘴!”刘黑子出了府来,双目血红,杀意腾涌。

“怎么?敢做不敢当啊?老娘偏要骂!武义大夫家里那个骚寡妇和你身后那个小贱人,你们有脸干那见不得人的丑事,还怕被人知道?我呸!你真以为你身后那个小贱人看得上你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只瘸腿蛤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要不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她能看上你?”

“你!”这一刻,刘黑子想杀人。但当街杀嫂乃是死罪,他若伏法,答应过石大哥的事便要食言,若不伏法,身为皇后的亲卫,势必连累她的名声。

刘黑子藏着暗刀,咬牙隐忍,指缝里隐隐渗出了血。

百姓议论纷纷,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马氏之言可不可信谁也不知,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众人皆露出惊艳之色。

惊艳之后,无不生疑。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等容貌,这等风姿,在汴都城里竟没听说过!泼妇之言本不可信,但见了这姑娘,倒也觉得刘军侯嫂子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然而,就在多数人信了马氏之言时,暮青忽然开了口,“既然你认定刘黑子与本宫及武义夫人有奸情,想必有铁证在手,骆成!”

血影坐在马车顶上看了好半天的热闹了,听见传唤,鹞鹰般的从人群头顶上掠进了军侯府外的空地上,落地时就势一跪,高声道:“臣在!”

“此案涉及本宫和朝廷命妇,理应由御史台、刑曹及刺史府同审,你先走一趟刺史府,命衙差带告人前去公堂。”

“遵旨!”话音落下,血影长掠而去。

四周一片死寂。

马氏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本宫?

什么本宫?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这时,牙婆率先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跪了下来,她在府里时就怀疑暮青的身份,因见她未梳妇人的发式而没敢参拜,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这一喊惊了人群,百姓纷纷跪拜皇后,出来探听事由的小厮们赶忙飞报各府,不多时,各府无不大开府门,主从齐出,拜见凤驾。一层一层的人跪下去,街上很快就跪满了人。

军侯府外,暮青望向马氏。

马氏不知堂堂皇后怎会身无华饰,不知皇后出宫乘坐的马车怎会如此普通,只知道本朝能自称本宫的人极少,少得举国上下,唯有一人。她几乎是滚着翻身跪下的,“民妇马氏参参、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驾到,多有得罪,娘娘饶命!”

暮青怒容未露,冷淡如常地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检举奸情,何罪之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闻者无不惊诧。

马氏叫苦不迭,刚才说暮青看上的是刘黑子的身份,这话打得她太疼,疼得已然晕头转向。

暮青却问道:“你当众检举,若不查明实情,何以扬王法?何以明公道?何以正视听?待会儿本宫和武义夫人会与你同去府衙公堂,你既然检举奸情,想必有私相授受的物证亦或捉奸在床的人证,倘若众证定罪,本宫和武义夫人甘受国法处置!”

暮青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她真的打算以皇后之尊受审。

马氏哭了,别说这事儿是她胡说八道,就算真有其事,她怎敢把皇后与人通奸的证据拿出来?那圣上还不得诛她九族?但她要是承认是在胡说八道,那诬蔑皇后的大罪只怕也离诛九族不远了。

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横竖都得死!

马氏没工夫细尝悔青了肠子的滋味儿,她只是怕,怕得回话时连咬了好几下舌头,说话都不清楚了,“民妇没没没、没有……”

“没有什么?”暮青问。

“没!没什么!”马氏猛地摇头,抽手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她不能说没有证据,不能自断活路!于是,她哀求地看向刘黑子,“因为、因为武义大夫的俸禄比军侯的俸禄高,哪用得着受军侯府的接济?民妇以为……以为……这天底下就没有贫户接济富户的道理,除非有奸!小叔子对武义夫人定然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怎会甘愿拿出一半的俸禄来养不相干的人?没甜头可尝,干撒银子啊?您仔细思量思量,这里头是不是有奸?”

刘黑子本已不愿再看马氏,听见这话不由悲悯地看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马氏眼里的哀求和怂恿——都到这份儿上了,嫂子竟然想求他担下通奸之罪!

暮青的目光如镜湖一般,“即是说,刘军侯与武义夫人通奸之事,你纯属臆测?”

刘黑子闭了闭眼,不想再看马氏的惊讶之色——嫂子以为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她断案无数,察事如神,怎会轻易受人迷惑而偏离思路?嫂子就是把通奸说得再合乎常理,皇后娘娘也能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马氏见刘黑子不肯相救,皇后又识破了她的小聪明,不由大乱,一时再难编出理由来。

暮青忽然喝问道:“是与不是?!”

这一问若平地一声雷,吓得马氏胆魄尽失,“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民妇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只是怀疑,你便当众谩骂当朝武将和朝廷命妇,这与诬蔑何异?!你眼中可有国法!”

“娘娘明鉴!民妇不敢!”

“你诬人通奸之时不曾明鉴,本宫说你有诬蔑之罪,你倒要本宫明鉴了?”

马氏无言以对,急得直哭,她本以为她这一张嘴是出了名的厉害,没想到皇后的嘴可比她厉害多了。

从马氏当街撒泼到现在,暮青一直不见怒色,此刻才抬手指向街上乌压压的人群,怒道:“你让本宫明鉴,本宫今日要把明鉴之权交给汴都城的百姓,本宫相信百姓心中有杆秤,孰善孰恶,苍天可鉴,人心可鉴!”

此话铿锵,如剑出鞘,仿佛能割开人的胸膛,淌出一腔热血。人群里嗡嗡之声如浪般层层传出长街,百姓仰头看着军侯府外立着的女子,用激越的心情,敬仰的目光。

只见暮青指着刘黑子,问马氏道:“你骂他瘸腿,你可知他的腿是怎么瘸的?”

马氏一副懵然之态。

暮青道:“他的腿伤在呼查草原,伤在胡人的机关箭阵下。”

呼查草原闻名天下,因为草原上留下了当今皇后太多传奇的故事,但今日再听见呼查草原,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刘黑子。

英睿皇后从军时帐下有个瘸腿的亲卫,此事天下皆知,但少有人知道这亲卫的腿是何时瘸的。若非亲耳所闻,只怕不少人都以为刘黑子是在保护皇后时受的伤,凭此护驾之功,他才幸运地成为军侯。

怎么?他竟是伤在呼查草原?新军那时可还没到西北边关,一个瘸腿的新兵竟能凭武绩军功获封军侯?

这……这得多难?

“没错,还没到边关,他的腿就瘸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脚踝,伤了骨头。时逢边事紧急,大军不得不急行,容不得伤兵静养,稍有不慎,他便会因伤病死于行军途中,是武义大夫用一辆运粮草的推车将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你问问街上的百姓,亦或指一个黄童来问问,此恩该不该报?”

马氏哪敢问,只好磕头认错,“民妇不知,民妇知错!”

“那你都知道些何事?”

“这……”

“你可知道,你家小叔子一出伤兵营就自己请命到了伙头营,宁可老死军中也不打算再回来?你可知道,军中戏称他是瘸腿亲兵,他受了多少非议煎熬?你可知道,他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为了磨练武艺,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只歇两个时辰,三年如一日?你可知道,他随本宫夜袭水师大营,曾以一己之力烧过军侯大帐?你可知道,水师练兵严苛,他瘸着一条腿,上船下水,从未落后于人?你可知道,本宫遇刺时身边只带了十四人,九人折于刺客之手,其中便有武义大夫?他重伤弥留之际,刘黑子因腿脚不便不能背着他逃,只能交给身边的战友,武义大夫曾把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他却不能背恩人最后一程,为此自责至今,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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