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509)

元修却似已经麻木,立在御阶之上动也不动,华家二子华廷武见了之后面色沉了沉,刚要开口便被其兄华廷文按下。

“修儿,家仇要报,但你外祖父尚在圣上手中,不可不救,否则你娘在天之灵难安。”华廷文言外之意是此时救人要紧,不必急着去灵堂。

华廷武脸色难看,扫了兄长一眼,怒意皆在眼底。话何必说得这么温和?要不是这孽障,元华两家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这孽障害得外祖父被绑出城,父亲惨死城下,母亲身首异处,嫡妹跌落城楼……难道还要给他好脸色?

华廷文摇了摇头,暗打眼色,逼其忍怒,不可多言。圣上已弃半壁江山而去,江北这半壁江山日后谁主,难道还用多问?修儿戍边十年,深受江北百姓爱戴,又有西北三十万狼师效忠,除了他,无人能坐稳这半壁江山!今日他们为长,明日兴许便是臣,这金殿之上百官面前,有些话已不能说了!难道看修儿这副深沉之态,还看不出他遭此变故,性情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方才接到军报,元隆帝往南去了,算算时辰,应出城三十余里,离江北水师大营很近了。”元修仿佛没看见两个舅舅之间的眼底官司,他遥望殿外,眸光幽沉,话语缓而凉。

“那还不快派人飞鸽传书西北军驻营,命大军拦住圣驾?我这就率龙武卫出城追赶,前有西北军,后有龙武卫,中有骁骑营,不信拦不住圣驾!”华廷武不顾兄长阻拦,急声献策,大有元修出兵迟缓之意。

元修眉峰压着,似黑云压城,风雨将至,“拦住又能如何?骁骑营敢不顾季延的性命,还是舅舅敢不顾外公的性命?舅舅莫要忘了,西北军的抚恤银两是何人贪去的,又是何人查出来的,元隆帝善于笼络人心,江北水师军中又有一智囊军师,西北军的将士皆是血性儿郎,必定让路放圣驾南去。至于舅舅……”

元修冷笑一声,“只怕舅舅领兵而去,裹尸而还!”

华廷武一惊,这才想起抚恤银一事虽是元相国之意,但华元两家一体,华家自始至终都是知情的,且从中贪了不少好处。

“那、那你有何良策?”

“外公对南下大有用处,性命无忧。元隆帝带着百姓南下,大军走不快,行军时日颇长,我自有长久之计,不劳两位舅舅操劳。眼下大火烧城,百姓惶惶不安,元隆帝及晋王一党在城中的暗桩未必都撤了,难保不会有乱党趁城中大乱之时生事。两位舅舅不妨率左右龙武卫修固城门,重建官邸,维持城中秩序,早安朝廷大局。”

此言有理,但华廷武仍对元修不肯直言有何良策之事心怀不满,刚要追问,又被兄长暗中压了下来。

“好,你戍边十年,论用兵之策,舅舅们皆不如你,那一切就听你调遣了。”华廷文语气温和,应下之后便抱拳告退,“眼下城中大乱,是该先稳住城中局势,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

华廷文言罢,不由分说便拽着胞弟退出了大殿。

直到二人的身影没入了夜色之中,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元修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地看了眼殿内百官,眉宇之间微显疲态,“都去吧!帮衬着龙武卫把城火灭了,各自重建官邸,盛京府及五城巡捕司需安抚好百姓,有事可随时报与宫中。三日一朝,各报重建之事。”

百官纷纷应是,与进殿时的慌乱不同,退出大殿时已然神色安稳了许多。

深夜传召百官,未道一句安抚之言,只叫百官旁听了一番井然有序的部署,便安抚了百官。这行事果断之风,御下善用之能,若是早肯用在朝事上,或许大兴的江山今日已是另一番景象。

镇国公今夜已不知叹了几回气,百官都告退了,唯独他还留在大殿之上。

元修拾阶而下,直到此时才向恩师施了一礼,道:“天色已晚,学生命人送恩师回府歇息,季延之事切莫忧心,一切交给学生。”

“老夫信你,你只管放手一搏。”镇国公道。

“……谢恩师信重!”元修再施一礼,恭谨如前,却郑重许多。

镇国公摆了摆手,“老夫年事已高,但镇国公之名也是当年沙场上拿战功换来的,还是有些旧部记得老夫的。如有需要帮衬之处,切莫不提,自个儿担着。”

元修未起身,只道:“恩师在,便是帮学生的忙了。”

镇国公见他还是那倔脾气,心下既气恼又心疼,想要训诫几句,发现元修久不肯抬头,细观之下才发现他脸色霜白不似人色,不由惊问:“你可是受了内伤?”

自进殿后,他便一直立在高处,金玉明珠,宝光辉映,衬得脸色尚有几分神采,哪成想他竟是强撑着!

“可有传召御医?”

“学生尚有一事没安排妥当……”

“胡闹!”镇国公斥责一声,一扫殿内,对孟三喝道,“还不去传御医?”

孟三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冲镇国公抱了抱拳,麻溜儿地退出殿去传御医了。

殿中静了下来,镇国公见元修不吭声,心知他脾气倔,自己还不如早些回府,让他将事情安排妥当,也好早些让御医诊治。

镇国公走时没让人送,只摆了摆手,出殿时似真似假地道:“御医诊完脉,让他去国公府里回禀老夫一声,你要是不肯好好听御医的,老夫明儿就修书一封给西北的顾老头儿,日后就由顾老头儿管教你,老夫不管了!”

元修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神情恍惚,仿佛想起西北。他一生两位恩师,一是启蒙恩师镇国公,一是西北老帅顾老将军,二人本无交集,他成了天下名将之后,两人便常有书信往来,争论他究竟是谁的学生。这磨嘴皮似的书信一直来往了数年,年年都是那些话,直到他班师回朝……

今夜想起太多西北时的事,唯独这桩令男子的脸上添了淡淡的笑意,“学生听恩师的就是,还请恩师切勿修书给老将军,学生近日实在挨不得军棍了。”

镇国公脚步没停,一路拾阶而下,身影远去,骂声喃喃,“这顾老头儿,就知使军棍!改日回朝……”

改日回朝,江山已改,这天下恐再无人敢罚他军棍。

老者的声音随风散了,巍巍金殿,宫门九重,男子披着华氅静静地立在庙堂高处,再难望日暮关山西北之远。

夜风高起,吹来一截衣袖,有人尚且候在殿外。

那人正是被元修一同传召进宫的禁卫军小将。

元修瞥了那截衣袖一眼,转身回殿,声音传出殿去时已闻之淡漠低沉,不复方才神采,“进殿来。”

那小将迈进金殿时见元修背对殿门拄剑而立,背影挺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仰望。

“姓氏门庭。”元修问。

“末将沈明启。”小将恭恭敬敬地跪答。

元修闻言回首,“你与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安平侯世子名叫沈明泰。

小将却笑了笑,笑意冷嘲,“回侯爷,外室所出无名无分,末将不敢高攀安平侯府,不过是在禁卫军中领着微薄的俸禄奉养祖母和娘亲,过平常日子罢了。”

往事不曾多言,身世已然明了,元修将沈明启的神态看在眼里,淡声道:“本侯有一事差你去办,如能办好,日后不必认祖归宗,大可自立门户,祖母和娘亲诰命加身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启闻言,猛地仰起头来,眼底迸出狂热的惊喜,随即俯首道:“但凭侯爷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附耳过来。”

沈明启一愣,起身近前。

宫灯煌煌,二人抱影,御阶扶手上精嵌的夜明珠荧煌耀人,沈明启瞳仁微缩,目露惊光。

元修言罢,负手淡道:“准你便宜行事之权。”

沈明启急忙敛神,跪下领命,“末将谨记在心,必不负侯爷所托!”

元修抬了抬手,神色淡漠,沈明启却步而退,也办差去了。

元修背对殿门,春寒难透氅衣,男子拄剑而立之姿却如山石将倾。

一阵南风入殿,捎来血气烽烟,灯影悠悠,走马灯般来回掠着,摇摇如云林,空幽似大梦,一梦边关,一梦京城。

元修扶住宫栏,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头望了眼殿外之南。南天烧红,烽烟漫漫,城外山河目所难及,故人绝音耳力难闻。

他却似有所感,忽觉心口痛如锥刺,一口腥甜溅在宫砖上,天地倒转,殿梁高似云天,云天之远,远在伸手难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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