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远避,惊惶不安,正猜测出了何事,忽见万马扬蹄,御林军勒马急停,齐望前方――步惜欢不知何故忽然停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却无旨意,只是静坐在马背上,半晌后打马回转,隔着大军遥望内城,目光落在城西。
日渐西斜,官邸重重,幼时居住的王府入不了男子的视线,却刻在记忆里,时常入梦,二十年难以淡忘。火光将男子的眉宇映得格外明润,亦照见那眸底的苦痛分外明晰。长街寂寂,男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敛尽喜怒,道:“去恒王府和宣武将军府,接恒王及宣武将军的家眷出城!”
“遵旨!”御林军中一名参将奉旨领兵而去。
步惜欢看着随他出城来的御林军道:“家眷在城中的,可带家眷出城,随军南下。此去生死难料,朕与尔等共存亡!”
御林军今日助他夺宫,禁卫军里死了不少人,日后朝堂清算,必不能活,只能随他南下。御林军统共万人,多数将士的家眷在江北,大军南下之后,再过江只怕不易。将士们从此与家眷隔江而望,时日久了定生思亲之情,于军心不利,不妨今日由他们将家眷一起带上。
带着百姓南下,看似这一路不好走,实则不然。万军南下,藏无可藏,若遇沿途州城拦驾,多半难以相抗。元修受百姓爱戴多年,既生反意,自不会滥杀百姓,故而有百姓在军中,反而能避战事,助大军渡江!
御林军纷纷下马,跪谢圣恩。
半数将士散入街巷,百姓愕然,龙武卫大惊!
龙武卫尚不知宫里的情形,只知元相已死,华家受缚,皇宫被夺,太皇太后生死不明,圣上亲政在望,因此见圣驾有出城之意时无人敢拦,但怎么听着……圣意并非是要出城,而是要弃城?
莫非宫中局势有变?
龙武卫的一个参将悄悄矮下身子,正欲下马混入人群,步惜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漫不经心,却夺魂褫魄。
步惜欢拢袖未动,其侧却有一道剑气射出,剑气无形,只闻宝刃割风之声过耳,剑音未落,那参将已仰身跌落马下,他身侧的龙武卫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血哧地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脸。
百姓惊惶逃散,街上人流如蚁,龙武卫骑着马,欲逃无路,有人想下马混入人群,一抬眼已见李朝荣领兵将他们围住,谁也走不了了。
待百姓散尽,街上人声不闻,唯留肃杀之气。
步惜欢喜怒不露,只遥望城门,等――等内城火起,等半数御林军的将士带家眷归来。
李朝荣回头望了步惜欢一眼,目露钦佩之色。圣上此刻必定心急如焚,竟还能将路上及将来之事思虑周,心志之坚实非常人。只不过……将士们带家眷前来要些时辰,这时辰足够追兵赶到了,也不知圣上安排在城楼上的人能将追兵的脚步拖延多久。
李朝荣望向内城方向,只见浓烟乘风飘过城楼,若阴云压城而来。
内城,火起了!
——
内城火起时,西北精骑已驰近城门,火光如霞,铺红了长街,孟三勒马急停,转头望向火起的方向。正当他回头之时,长箭攒射之声撕破长风,自城楼上而来,直透后心!
孟三戍边多年久经战事,对箭声十分敏感,弓弦绷紧之时他便面色大变,喝道:“有敌!”
示警之声刚发,他已伏下,勒缰一翻,悬在了马身一侧!长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风声贯耳,劲力割得脸颊生疼,血珠飞起时,箭身噗地射穿了马颈,战马擦地翻倒,孟三落地,俯身避于马尸后,这时他所率的一千西北精骑里已有人中箭,多数人策马避开退入暗巷,有百来人因战马中箭而避在马后难以起身。
退入暗巷里的西北军取箭搭弓,一齐射向城楼,孟三等人趁着掩护起身,抽出刀来边砍开乱箭边往后退。乱箭如蝗,压顶而过,逼得人直不起身来,孟三的半边脸颊血流不止,他顾不得擦,在退入暗巷时睃了眼横陈在长街上的人尸和马尸,将刀往地上一掷,一拳砸在了墙上!
这些将士是大将军的亲卫军,战场上杀敌一等一的勇猛,没战死在边关,竟死在了皇城的城墙下!
墙上鲜血殷然,精瘦黝黑的少年转头望向暗巷口,日光逐进巷中,少年半张被血染红的脸狰狞可怖,眼神饱含痛怒。
大将军……
西北那戍守关城痛宰胡虏的日子回不去了,是吗?
——
这一刻,日头西斜,落在江北水师都督府后院,后门开着,三辆马车停在门外,杨氏领着两个女儿往马车里搬东西,一抬抬箱子里装的都是死人骨头,还有暮青的手札。
姚蕙青推着萧芳来到后院门口,绿萝和香儿到门口帮忙,血影从后巷口掠来,落在院墙上,催促道:“别搬了!快上马车!”
香儿吓了一跳,眼瞪得老圆,不知平日里惯会作些淫诗艳词的崔家书呆子怎么忽然会武艺了,她看了眼地上还剩下的少数箱子,道:“快好了,这些箱子是都督的,不可落下。”
血影啧了声,不由分说,将香儿拎起来便扔进了马车里!
“想死到了江南再死,死后把骨头抽出来收进箱子里不就补上了?正好日夜陪着你家都督!”马车里传来咚地一声,血影在外头咬牙切齿,这丫头平时胆子小得从不走书房前的路,竟挑这会儿胆子大起来了,莫非真有磨镜之癖?
“有敌情?”绿萝寒声问。
御林军来了千余人马,已封了都督府周围的巷子,除了书房里的人骨箱子,她们只收拾了几件姑娘家的衣裳,手脚算麻利的,血影如此急切,必是有敌军到了!
“宫里来人了,禁卫军!”血影道,“快上马车,护你们杀出去,主子还在城门外等!”
“不可!”这时,院子里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血影和绿萝循声望去,见姚蕙青已到了门口,“御林军千人来接,你们还如此急切,禁卫军来的人必定不少。这几辆马车载人载物负重不轻,跑起来必定比不过战马的脚程,岂能闯得出去?两军交战,将士们为护我等必受拖累,圣上多等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那要怎么办?”
“我们不走。”
“什么?”
姚蕙青看了眼巷子口,说话的工夫已听见了杀声,于是吩咐道:“把箱子都搬进马车里,叫车夫驾着马车随御林军杀出城去,我们且留在府中。杨婶儿!”
杨氏忙道:“老奴在,但听夫人吩咐。”
“你那儿可有普通百姓的衣裳?我们穿上,另寻他法混出城去。”
众人顿时会意过来,以马车引开禁卫军,他们另寻他法出城。脚程没有马快也无妨,待到了外城,他们可以先以百姓的身份藏匿起来,等城中风声松些的时候再混出去,如此一来,圣上便可以见机决断,不必在城外死等他们,以免有危。
城中有密道,血影知道密道所在,听杀声越发大了起来,便点头应了。
“好,就这么办!”
但愿,但愿他们能顺利出城。
第257章 有谁要走?
盛京城火光四起的这一刻,城外三十里处的江北水师大营里,中军大帐内的军案后缺了主帅,军师韩其初站在军案旁,看着挤满大帐的各级将领。
此时军都处在哗然之中,将领们不知如何安抚军心,只得到中军大帐里商讨对策。
观兵大典本是盛事,哪知都督竟是女儿身,圣上竟然军前立后,如今都督随驾回宫,水师忽失主帅,总要知道日后何去何从。
韩其初身为军师,最当出谋划策,这时却一言不发。
章同率先表态,“我愿追随都督。”
众将领一齐看向他,侯天先问:“咋追随?那小子……不是,那丫头……皇后……”
侯天三改称谓,改得别扭至极,骂道:“娘的,咋这么别扭!”
莫海接口道:“都督是女子,今已贵为皇后,如何追随?”
章同道:“圣上乃是明君,迫于权相摄政,故作昏庸罢了。追随圣上,便是追随都督。”
莫海一听便沉默了,一齐沉默的还有西北军的旧部。权相指的是元家,偏偏大将军是元家嫡子。他们虽已是西北军的旧部,但世间最难放下的有时恰恰是个旧字。旧时情义尚在,要如何明知圣上必除元家而不顾大将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