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见小太监眉眼间有焦急神色,不见作假,心中道元隆帝果真是个喜怒难测的,人已往门外走,“不必换了,既赶时辰,那就这样去吧。”
小太监见了一惊,慌忙追上,“公子不可!如此面圣,有不敬之罪!”
暮青步子未停,她要的就是不敬!
她已想好了,美人司里的公子想进宫需得先画像由帝点选,她想进宫,那就必须得被元隆帝看上。既入了帝王眼,又不想侍驾,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她打听过,美人司里的公子不需学宫中规矩,亦不必习侍君之事,便是说元隆帝不喜被宫规教导得规矩顺从的人,他必是喜欢亲自调教,这有如驯兽,与民间传闻此人荒诞不羁的性情吻合。
这性情,说好听些叫荒诞不羁,说直白些就是闲得蛋疼,想找刺激!
既如此,她索性不敬,入宫后也索性表明不愿侍寝,元隆帝既爱驯服的刺激,自会对她耐心一段日子。
只要给她一段日子,能查出那娘娘的死因,或查出元隆帝是否是元凶便足够了。若元凶是元隆帝,她便寻侍驾的时机宰了这昏君,若不是,再看下一步。
她不怕这段日子会不慎惹怒元隆帝,她是心理学家,君心自古虽难测,但她自能看出元隆帝的喜怒真假。若这世上连她都看不出君心,把握不好分寸,还有谁能?
她也不怕到时出不了宫,帝驾每年只在汴河行宫半年,且有带男妃乘龙船游汴江的惯例,她若想走,总能寻得时机。
“放心吧,圣上不会怪罪的。”
小太监怔住,圣意岂是随意能猜测的?若猜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怔愣中抬眼,暮青已出了东殿。
小太监知他不识路,怕走丢了再去寻,反倒误了时辰,赶忙一跺脚追了出去。
——
夜。
刺史府阁楼。
烛火明亮,地板上铺开的一幅幅画像泛着华光。月色入窗来,映那华光如水,近处一瞧,竟是墨迹未干。
步惜欢手中执了一幅,画像遮了他的脸,只瞧见那执着画轴的手指修长,指尖玉色捏得有些泛白。夜风吹落窗台,画在风中有些抖……
魏卓之抽着嘴角看那画,再看那在画后低头忍笑的人,执扇点了点额头。
好些年没见他这般开怀了,也真是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剑走偏锋的女子,难怪汴河城遍寻不着她!
瞧那画上落着的名字,墨迹有些抖,想必那画师被这名字折磨得不轻吧?
那画在风中也渐抖得不轻,屋里渐闻低低笑意,那笑意随风潜出窗台,落那海棠枝头,醉了满园。
“我原想瞧瞧她如何走这条路,未曾想她竟敢走此路。”步惜欢收了画,垂眸,视线落去桌上一本摊开的名册,“也罢,宫中长路,从来只我一人,如今多一人相陪,似也值得期许。”
男子低着头,眸底落一片烛影,寂寞难明。
半晌,他抬头,仍对屋中道。
“来人!”
——
夜入三更,美人司里来了人。
宫中车驾浩荡,领头的是内廷大太监范通,一路手执圣旨,入了美人司东殿。
谢公子闻声从偏殿中出来,看院中灯火通明,映着那一卷明黄,飞龙夜色里刺着人的眼。他赶忙跪下,心中噗通跳,暗道进了美人司有些日子了,今日来了画师,莫非圣上瞧了画像,传召他入宫了?
对面偏殿,暮青的随侍小太监也跪了下来,心中也噗通跳。今日公子穿一身旧衫画了人像呈入宫中,莫非惹了圣怒,下旨罚他来了?
范通拉长着一张老脸,面无表情扫一眼院中,高声问:“哪个是周二蛋?”
太监的声音夜里尖长,范通是出了名的死人脸,人前从不露喜怒,今夜的声音听着却有些走音儿。
谢公子跪着的身子一歪,一张脸被宫灯映得五颜六色。
小太监身子一抖,一张脸煞白。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暮青穿戴齐整从屋里出来,月色落少年一身清霜,见他跪得笔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草民便是。”
范通目光落在他身上,瞧了会儿,啪一声打开了圣旨,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有佳公子,独住绿竹边,本是天上人,清卓落人间。公子周氏,清风高洁,慧智且坚,册为美人,即刻入宫侍驾,钦此――”
夏风吹,满院树影,一时无人声。
半晌,司监王重喜一声笑贺,惊了半殿。
“恭喜――周美人!”
第29章 夜半深宫见
夜半更深,又无人声。
静寂片刻,院子里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臣领旨,谢恩。”
暮青举手接过圣旨,她并不知该自称什么,美人司不教习宫规,她便随心意了。
果然无人斥她,司监王重喜笑眯缝了眼,对左右随侍道:“快为周美人备汤沐浴,别误了面圣的时辰。”
“不必了,圣上有口谕,宫中已备汤浴,周美人进宫侍驾,随侍圣浴。”范通眼皮子耷着,死板着张脸传话。
王重喜顿惊,陛下有些洁症,美人司里的公子们面圣,从来都是洗净了才往宫中送,今夜怎破了旧例?这周美人今日才来,尚未验身,他原打算趁他待会儿宽衣沐浴,令随侍太监将验身册子登记好一同送入宫中,如今可怎生是好?
“周美人上辇车吧?别叫圣上等着。”范通言罢,侧身一让,一辆在华辇夜中静候。
那华辇朱漆彩绸,八人抬侍,明窗一角点着繁花,熏香浅浅透出窗来,月影里袅如烟丝。
暮青皱眉看了眼那香丝,道:“劳烦撤了熏香,不喜。”
自那晚刺史府中了香毒,她就不喜香气,后遗症未愈!
范通眼皮子都没抬,一甩拂尘,两名太监上前开了车门,捧下熏炉,待那香气散了,他才抬眼瞧暮青。
暮青瞧了眼辇车内,未再瞧见不喜的,这才上了车。
辇车缓缓抬起,月色里晃晃悠悠出了东殿,自始至终没司监王重喜说话的份儿,暮青那份验身细册范通不知忘了还是怎的,竟提也没提。
院子里,谢公子跪在地上,望那华辇远去,眼底覆了阴郁。身为男子,舍了身份,弃了颜面,涂脂抹粉,忍为男宠,竟盼不来圣眷。那少年不敬圣驾,嘴毒无矩,连名字都有污圣听,竟能一举册为美人,万般恩宠。
元隆帝,当真是喜怒难测……
“那边儿跪着的可是谢公子?”范通未随辇车出去,留在最后瞧了眼偏殿门口跪着的人。
谢公子愣了愣,赶紧道:“正是!”
“圣上口谕,公子明日午后进宫面圣,准备着吧。”范通传完话,一张死板的脸看人死气沉沉,瞧了谢公子一眼,离去时眸底隐有阴色。
“谢主隆恩!”谢公子一脸惊喜谢恩,起身时已不见了宫中人,他望向辇车行去的方向,脸上惊喜又换了阴郁。
那少年是块挡路石,需得与家中说一声,尽早除去!
——
暮青乘在辇车里,透过窗棱见夜景缓缓行至湖边,今早来时的画舫不见了,换了艘平阔的大船,车架人马上了船,驶向对岸。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已无心思赏景,低头见手中尚拿着圣旨便随手丢去一边。
那册封的破诗毫无对仗可言,连首打油诗都算不上,可见作诗的人胸无点墨!
那画像傍晚才画好,送入宫中都该入夜了。明日都等不得,连夜召人入宫侍浴,可见色急!
这昏君!
暮青闭上眼,靠在辇车软融融的垫子里养神,车驾何时下了船出了美人司她都未在意,连一路经长街过宫门进了行宫她都未睁眼。她在宫中会待一段日子,要看宫殿巍峨有的是时间,懒得夜里赏景,眼疼。
辇车停下时,宫中梆子打过四更,宫灯照着残夜,只见得有一华殿,踏玉为地琉璃当天,金成柱翠为梁,宫娥捧衣玉童引路,衬那明殿深肃,如座北斗天云台,灯火煌煌,映尽御宇万方春。
天上人间奢靡色,古今皆入帝王家。
殿外一排彩衣薄裳的宫娥和半大的小太监,见有一少年下了辇来,旧衣素冠,气度清卓,人在殿前灯火处一立,顿如一道清风遣散这华殿靡色。再瞧那容颜,众宫人顿露惊艳神色,那少年见眼前华殿眸中却未见惊叹色,只抬眸望一眼殿名,眸中添了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