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166)

他虽是小小知县,却也没将圣上放在心上,自古昏君皆一样,哪会管百姓死活?他以为百姓冲撞县衙定会惊了圣驾,圣上定以自身安危为先,命御林卫杀几个震慑暴民,哪成想事态竟会如此?

“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教民王化,反当官为恶,官逼民反,这等佞臣朕留你何用?来人!”

“臣在!”李朝荣在大堂门口应道。

“摘了他的乌纱,褪了他的官袍!”

“臣领旨!”

圣旨下得果断,御林卫来得也快,四名铁甲卫大步进了县衙大堂,两人一左一右押住奉县知县,一人摘去乌纱,一人褪去官袍。堂外寒风凛凛,奉县知县只穿着中衣被拖死狗般拖下,心中一个念头惊起――圣上要杀他以平民愤,以止暴乱?

念头刚生,便听堂上帝王又道:“押入囚车,明日随驾入京,抚恤银两一案,彻查!”

奉县知县顿惊,圣上若想平民愤,只需下旨将他斩立决,他的人头滚落在衙门口,百姓之怒自会平息,此法最有速效。可圣上未杀他,反要将他押回朝中,莫非是真要查抚恤银两一案?

这还是那不理朝政的昏君?

有此念头的并非奉县知县一人。

亲眼看见狗官被革职查办,衙门口的百姓齐望堂上。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密如白帘,远远的只见堂上帝王穿一身大红龙袍,别的皆瞧不真切,只闻帝音慵懒,大雪天儿里听着,别有一番春意,暖融融,“朝荣,撤了你的人,搬去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入衙。”

“啊?”跪在堂下的朝官们纷纷抬头,惊怔互望。

依大兴律,衙门审案要开着门,百姓观审要在大门外,不得踏上衙门口的石阶。门内到大堂有九丈阔院,百姓观审实际上只能看见堂上人影,连堂上的话也听不太清。今日奉县百姓暴乱,已是冲上了石阶,圣驾到了堂上,百姓在大门外台阶上见驾已是不合规矩,哪有再请进来的道理?还要搬去门槛,这是多大的礼遇?

帝王见民,不设门槛,这等事古来未闻!

朝官们大不赞同,李朝荣却只遵圣意,领旨便撤了人,命八名御林卫抬走衙门口的门槛,竖去了一边。

奉县衙门口四门大敞,御林卫让路,帝王端坐堂上,一条君民相见的路平坦宽阔,不见门槛,不见台阶。

奉县的百姓聚在门口,嗡的一声,人人相顾,反倒却步,无人敢进了。

步惜欢起身,下了堂来。

门口嗡声又起,百姓们齐盯着堂内,见一男子缓步而来,墨发红袍,红袖舒卷,片雪不沾,立在堂门口含笑遥望,雪天儿里如升明珠,容颜惊了天。

百姓们瞪眼张嘴,人人屏息。

这便是帝王风姿?

大兴的皇帝,六岁登基,十八年来昏名遍天下,竟是这等风华如仙,宛若神祗?

这般风华与昏君之名实难想到一处,百姓们惊怔无言,只见帝王一笑,那一笑似风雪皆歇,碧天无际里有雁高行。

听步惜欢道:“朕登基起至今十八载,年年在盛京与江南行宫,未曾到过边关,今在边关住了些日子,边关苦寒,朕亲眼见之,亲身试之,实知将士不易。两国开战,苦及百姓,如今议和,边贸可开,朕望边关百姓过些安乐日子,也望将士们可歇上一歇,望天下娘亲可见儿郎,天下儿女可见亲父。这等喜事,自朕登基后未有,理应大赦天下!”

第11章 朕本昏君

大赦天下!

此言一出惊了满堂!

大赦乃新皇登基、立后立储等重大喜庆亦或天鸡星动才会颁布,且赦令应在朝中颁布,仪式亦该在朝中举行,这般在奉县县衙宣布大赦实不合朝制。

有朝官欲谏,尚未拜下便被人按住衣袖,那朝官转头看向一旁,见同僚摇头,目含深意。

陛下已开金口,大赦未必有害,抚恤银两一案可……

那朝官忽明,暗暗收手,直当方才欲谏之事未曾发生。

堂外,百姓尚且无声,崔远已露狂喜之色!

天下大赦,娘有救了!

堂内,暮青望着步惜欢的背影,眉头微皱。古来大赦,形同灭罪,未追诉的不再追诉,已追诉的撤销追诉,已受刑的归于无罪。她知道大赦乃帝王示以仁政笼络民心的手段,但实不赞成天下大赦,因牢狱之中确有恶徒重犯,赦免释放于民有害,于被害者及其亲眷不公。

这时,听步惜欢又道:“方才,英睿将军曾言,士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以为此言差矣。庶民犯法,斗杀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万民。似泰和殿大学士李本、奉县知县之流,贪赃枉法,伤及边关将士家眷,动摇军心祸及国本,其罪难赦!贪官犯法,虽不见血亦甚于民,罪当重处!朕大赦天下,乃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脏吏,是而吏犯赃罪,不赦其罪!十恶犯科,不赦其罪!自朕之一朝起,为官贪赃罪同十恶,不赦!”

狂风起,大雪纷飞,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腊月十四,帝于越州奉县县衙宣见百姓,不设门槛,大赦天下,立贪官不赦、十恶不赦之政,止百姓暴动于衙门口,百姓沐浴天恩慑于天威,跪伏而拜,三呼万岁。

崔远率先跪拜,“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恶之罪,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娘皆未犯,其罪可赦了!

县衙门口,此一声惊醒了百姓,一时间呼声迭起,跪拜如潮,“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随风雪传入长街,远处涌来的百姓不知出了何事,见前头跪拜高呼,亦跟着跪拜高呼,呼声层叠传入县衙,步惜欢负手,仰望云霄,日出云层,一片雪花沾落男子眼睫,片刻融作了珠光。

十八年了,这一日竟等了十八年。

大堂里,朝官们惊望步惜欢的背影,嗡嗡议论。

“陛下!”算盘落空,众臣纷纷进谏,“县衙内颁布赦令不合朝制,此事应回朝中再议!”

谏言被万民呼声盖住,其声未送出堂去,却依旧送入了步惜欢耳中。步惜欢负手望着衙门外跪伏的百姓,未回身,声已凉,道:“朕金口玉言,诸位爱卿是劝朕失信于万民?”

“臣等不敢,陛下金口玉言,自不可失信于民,但亦不可有违朝制。我大兴自高祖皇帝起,便有大赦之制,新皇登基、立后立储及天鸡星动皆赦天下囚徒,其余重大喜庆时赦天下皆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不曾有十恶不赦及贪官不赦之制。臣请陛下遵祖制!”

即便是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也比贪官不赦强。再者,抚恤银两一案牵涉众多,若朝中一致反对,陛下要查也是查不下去的。怕只怕元大将军不肯罢休,要为边关将士讨个公道,那此事便有些麻烦,只怕到时会推出几个替罪羊来。因此,此事不提早打算不成。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众臣齐谏,步惜欢回身,袖扫寒雪,笑意不辨喜怒,道:“高祖至今六百余年,旧制当破,新政当兴。”

“这……”

“爱卿们以为呢?”步惜欢不看那些跪着的,只笑着扫一眼站着的。

刘淮似因暴民受了惊,自被从屋顶提回来便失了魂儿般瘫坐在地,大堂里立着的尚有元修、暮青和季延。

元修深望步惜欢一眼,跪道:“旧制当破,新政当兴,陛下圣明!”

暮青也道:“陛下圣明!”

季延望着步惜欢,只觉今日圣上之言与往日判若两人,一时诧异不解,但想起家中小妹,不得不附议道:“陛下圣明!”

“这、这……”众臣皆惊,不可罢休,“祖制乃先祖所定,怎可称旧制?我朝以孝治国,陛下教化万民,当为表率,如此轻忽祖制,实非明君所为!”

暮青闻言顿时面冷,说此话者位列九卿,乃司掌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姓范名高阳,亦是朝中议和使团中的人。九卿乃朝中正卿,与外卿相比皆出自门阀大族。但即便门阀士族势大,臣就是臣,当众指责帝王,此人也确是不将帝王放在眼里。

盛京究竟有多少这等臣子?

这等臣子若是刚正不阿的谏官也倒罢了,偏是自身不正为己谋利之徒,步惜欢在朝中究竟有多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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