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漫不经心地说:“直视才能回避。痛是要说出来的。”
只不过直视的痛苦可以是从前的,也可以是新生的,但决不是回避的那个。
直视另外的痛苦才能回避当前的痛苦。
把伤口反复撕裂才能掩盖新增的疼痛。
成欢小口吞着软糯的米粒:“我先?”
李贪顿了顿,抢先说道:“我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被拐到合县的了……”
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她俩在明亮的灯光下讲述各自的故事,过去笼罩着不幸,正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尽管她们都力求言简意赅不让自己陷入那种苦痛的情绪,但一件件地将其陈列出来,花费的时间比她们预想得多得多。
李贪原本以为在合县她们会是两条互不相关的平行线。
但随着细节的披露,李贪意识到她们之间的交集远比她想象得多。
譬如校门口的红薯摊;譬如合县那家最大的游戏厅;譬如秋天满校园的桂花香。
她们都喜欢吃烤红薯外面的那层又硬又焦的,带点糊味连着皮的部分;原来好学生也会在周末溜到游戏厅里打太鼓达人;她们都对小学五年级那篇《故乡的桂花雨》印象深刻,会在桂花盛开时采摘花瓣做成香包或者香料。
李贪憎恶合县。
但她却也没想到合县竟然有这么多东西值得她回忆。
她们像两条波浪,大开大合,偶有交集,但从没正式见过对方。
最后在东门桥交汇,重合,然后各自辗转三年,然后又相聚在白滩。
这一次,两条波浪的振幅相近,彼此相遇。
故事讲完了,饭菜也凉得彻底。
成欢起身,椅子往后滑了一寸,在地上兹拉发出声响,“谢谢你的晚饭。”
她夸赞道:“很好吃。”
李贪也站起来,去书房里翻出谢任飞的卷子准备递给成欢,但她却发现成欢已经开始收拾碗筷钻进厨房了。
“蹭饭也不能白蹭。”
成欢拧开水龙头准备洗碗。
“牵扯太多,不好。”
成欢心里有杆秤。
李贪对她抱有好感,所以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如果是之前,成欢当然会把李贪当作追求者中的一员,享受这种的追求与偏爱。
但李贪和其他人不同。
这种不同很是微妙,源自过去,源自态度,源自举止……各种细微的区别拧成一股绳。
成欢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所以她往后退了一步,而不是主动迎合。
李贪无意识向她靠近,她只有等距后退才能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和距离。
成欢洗完碗就拎着泡面和作业回去了。
卷子各科都有一张,成欢掐指一算,发现给她剩下赶作业的时间只有明后两天。
她挣扎了一会儿,决定给谢任飞交白卷。
大年初二,成欢在半夜惊醒多次,但还是睡过了头。
没有人叫醒她,也没有扑鼻而来的早餐香,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成欢下意识喊了声“姥姥,今早吃什么”,却在问完后突然沉默了下来。
就算在她最不堪的那段日子里,她也能够听见那对男女摔门争吵的谩骂。
成欢也不知道死寂与流言比起来哪个更加可怕。
她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换好衣服,给自己泡了杯泡面,两三下吃完,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瓶子就要出门。
一出门迎风飘来的雪风就灌进她脖子里,成欢又转身围了条白围巾才重新鼓起勇气出门。
过年交通工具也不多,成欢走了大半天才走到白滩公园。
白滩临江又临海,市政府把入海口圈了片地,修了长长的堤坝,变成公园。
成欢看到长椅上的李贪,心里第一个反应是,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李贪面对江海,不怕冷似的,只披了件黑灰色呢子大衣,手里捏了根烟。
李贪似有所觉地回头,惊讶的表情也暴露了她的内心。
“你怎么在这儿?”成欢蹑手蹑脚凑过去,发现李贪睫毛上都落了雪花,不过很快就融了下去。
李贪带着黑色皮手套,把烟掐灭在雪地里,才指了指脚下,“钓鱼。”
成欢这才发现李贪脚边横放着一根鱼竿,长椅旁靠着一只小桶,里面有几条野鱼,一动不动。
“菜市场关门了,突然想吃鱼,就来了。”
对上成欢无言以对的表情,李贪干咳了两声,解释道。
成欢依旧神情变幻莫测。
李贪耳尖通红,转移话题:“你呢?来这儿做什么?”
成欢脚蹬白皮靴,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栗色长发塞进白色针织帽里,围着白围巾,从头到脚都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她走到李贪跟前,背对着她,取出玻璃瓶,自顾自说道:“姥姥之前交待过,死后想把骨灰洒在江海里,来去自在。”
李贪听着也站起身来,悄悄走在成欢身边。
脚步在雪地里嘎吱作响。
“她不喜欢让活着的人陷着出不来,也不喜欢总是被困在同一个地方。”
成欢哆嗦着把瓶塞打开,然后连瓶子一起,把东西洒进江海。
那些粉末纷纷扬扬的,就和漫天漂泊的雪花一样。
瓶子噗通一声,沉没在水面之下,然后悠然浮起,顺着水流缓缓向前。
至于其他的,被风一卷,就消失在风雪漫天里了。
两人静默许久,李贪偷偷看成欢,发现她的睫毛结了层冰。
她呵着气,拧起鱼篓,收起鱼竿,准备离开。
李贪状似无意,随口提了一句:“今晚来不来喝鱼汤?”
成欢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以后固定在晚上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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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饭桌上能聊的昨天都聊完了,为了避免尴尬,成欢从自家屋子里搬来个电暖炉。
李贪从书房里把电脑座机的线拔了,拆下接线板,把暖炉从客厅拿到阳台上。
外面悠悠飘着雪,李贪端出两碗鱼汤,和成欢一左一右坐在阳台上看雪景。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接连下了两天的雪,枝芽都盖了一层白。
暖炉小太阳似的夹在两人之间,渡上一圈暖融融的橘黄。
偶尔有风卷起,几粒雪籽顺着滚进乳白色的鱼汤,随即也消弭在无声的白里了。
鱼汤喝了小半,李贪甚至还跑到厨房里烫了几张鸡蛋饼,外焦里嫩,配着鱼汤说不出的鲜香。
成欢觉得自己有点微醺。
暖炉有节奏地发出“咔哒”声,和簌簌的落雪声配合着构成了静谧的白噪音。
酒足饭饱,冬雪里她靠着暖炉,连外面逐渐黯淡的天光都是如此缓慢。
她不太想回去了。
成欢随手抓了把护栏上的雪籽,在手里慢慢搓成一团雪球。
李贪侧脸看她:“你在干嘛?”
成欢只是笑笑,用行动回答了她。
她不紧不慢搓了两个大小不一的雪团,搭在护栏上,又揪了客厅靠阳台那盆仙人掌的两根刺,插在雪人上当双臂。
“你家有黑豆吗?”成欢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眼睛,转身问李贪。
李贪从厨房里摸出几粒黑豆和芝麻来。
“雪人太小了,芝麻当眼睛比较合适。”
李贪伸手比划了下,那雪人都没她手掌大。
成欢挑挑眉,把芝麻一粒粒嵌进去。
她又在阳台上找到一片被风吹来的枯叶,盖在雪人脑袋上,权当帽子。
摆弄结束,成欢把手上的雪籽拍落,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李贪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情绪波动向来不大,这会儿笑也是把嘴角轻轻翘起,眼睛微微垂下来,凌厉的五官变得柔和许多。
成欢看着雪人发愣,突然说:“真希望明天雪也不要停。”
李贪也“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雪不停该多好啊。
这样雪人就不会融化。
现在也不会过去了。
就在李贪希望此刻即永恒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咔哒一声。
李贪朝暖炉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