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坤将披衿裹紧了一些,不由抽动了嘴角,道:“南边,我定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的,只有知道在那里生活的民众是何样貌,将来才能因时因势制定政策。再说,明年行过冠礼后,怕是没有这等逍遥机会了,也好趁着这个机会南下一趟。”
话音刚落,明昊头一昂,道:“殿下既决定了,我便随殿下一起。”
澹台林也道:“我也是。”
如此,本想出言阻止的祁望将军只好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夏侯坤点点头,向祁望道:“子异,你带些枢密院的高阶侍卫在后面跟着就好,人不用太多,也不要离得太近,此行我想暗中查访,不想惊动各州府。”
祁望道:“是,殿下。”
夏侯坤又向朱正廷道:“陆小公子,你就跟我们一起吧,实在不必单枪匹马身涉险事。”
朱正廷微一沉吟,道:“能与你们一起倒也不差,只不过,我叫朱正廷,与你同岁,你可别叫我陆小公子了,我不姓陆,也不小。”
夏侯坤点点头,笑道:“你还在计较这些,好,依你的。你还是再歇息会儿吧,南下路途奔波,得养好伤再行动。”
说完,示意祁望、澹台林等人去外殿继续商讨南下事宜。
明昊原本跟在他们身后出殿,一脚跨过小槛,凌空犹豫片刻又退了回来,扯扯朱正廷的衣角,低声道:“好哥哥,我虽未见过殿下所说的那位陆小公子,可是哥哥你定当与他长相性情极为相似,殿下才如此执着。若是给哥哥添了烦忧,还请体谅殿下忆念故人的苦处,莫要见怪于他。”
朱正廷一愣,问道:“故人?”
明昊眼神一黯,点一点头,道:“两年前,殿下在西为山下的凤凰城与一位唤作陆清徐的公子相识,就此结下了缘分,还为他亲手植下一汪海棠花溪,可是,哪想到一年后殿下回返故地时,凤凰城已被拉普王烧成灰烬,而陆小公子也不在了。”
朱正廷不由得心中一痛,仿佛给人重重一击。
模糊的记忆中,他确曾写下过,也确曾经历过与夏侯坤在凤凰花下相遇的事,可是不知为何,记忆总好像缺失了一块。
如果缺失的那一块里,陆清徐已不在人世,那么,他究竟活在谁的人生中?他是朱正廷这件事,他从无犹疑。可是,朱正廷,又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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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入夜,朱正廷信步踱至院内,双足轻点,一跃上了房顶,欣赏起夜色来。
他从小便喜欢在敞阔处躺着看天,在书外是露台,在书里,便是屋顶。在他心里,那是最自在的一方天地,谁也不会打扰他。
此刻心中空明,更觉这没有高楼霓虹的夜色别具一番雄阔惬意。
过了一阵儿,手臂些微酸麻,他一侧头,蓦地看见数丈之外,亦有一个人影躺在屋脊之上。
远远瞧去,那衣带微动,望之俨然,分明是夏侯坤。那三四进院落之外,当是太子所居的延德殿所在。
他不禁又向夏侯坤的方向望去,却陡然间与其目光相接,对方显然也已发现了他。
两人相隔虽远,心神却似闪电般延伸触碰在一起。
朱正廷忙扭过头,不敢再瞧,可一时也不想就即回房,在这深沉夜色裹着的温润气息中,似乎只希望与对方这样遥遥远远地互相陪伴着。
只听得窸窣声响,有人轻点屋脊踏步而来,眨眼间便轻飘飘地立在了朱正廷身前。
朱正廷一怔,旋即作了一揖。
明昊的小脑袋从夏侯坤身后探了出来,嘻嘻一笑,大大方方在朱正廷一侧坐下,道:“真奇怪,今夜我们三个都睡不着。”
夏侯坤尴尬地笑了笑,在朱正廷另一边坐下,敷衍地应了一句:“是啊,好巧。”
尽管夏侯坤和朱正廷都发誓自己绝没有那样做,可明昊还是觉得有一种极具震慑力的可怕眼神透过沉沉夜色扫射自己全身上下。
明昊看看夏侯坤,又看看朱正廷,最后低头看看自己,半晌,露出一个委委屈屈的心领神会的笑容,打了个哈欠,扬扬手,道:“我感觉自己又有点睡得着了。”
说完,一跃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朱正廷和夏侯坤俱是一怔,紧接着相视一笑。
夜风带来一缕兰花清香,伴随潺潺水声,令人似醉非醉。
良久,朱正廷微微开口,低低道:“知道你不爱特意过这一天,但还是想对你说一句,生辰快乐。”
☆、666
朱正廷想起来,这天是蔡徐坤的生日,不过,自己身在书中,恐怕没有办法当面跟他说了。
虽是这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反正这六年都没当面说过生日快乐,少这一次又能怎样呢?
粗粗算来,书中这会儿也是盛夏时节,加之日间见到明昊在吃香花蒸糕,那是九辰民俗,生辰这天一定要吃的,想来也就是这个日子了。
“你觉不觉得今天的星星格外好看?许个愿吧。”朱正廷又说道。
身边躺着的那位却迟迟没有回答。
“你不许我可许啦。”朱正廷又催了一遍。
“我真的许啦……”
一歪过头,见夏侯坤沉沉闭着双眼,鬓发被轻柔的夜风拨弄着,呼吸起伏徐缓均匀,已然是睡着了。
朱正廷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便也闭上眼,双手握在胸前,默默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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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的行动甚速,第二日一早便牵来数匹一等的狮子骢,供夏侯坤等人南下驱策。这些红缨白马神骏非凡,脚力甚健,又极有灵性。
朱正廷开心地当先一个上前,拉住马缰,正要上马,却不知怎的面露难色,好半天也没上去试马。
夏侯坤走到他身边,摸摸马儿光洁白亮的鬃毛,笑着侧头向朱正廷问道:“害怕?”
朱正廷立马回答:“当然不是!我就是觉得,我轻功挺好,你们也都见识过,对不对?不就是去奉恩嘛,我飞过去就行,实在不必费马。”
不远处正在跟另一匹高大得突兀的青骢马较劲的明昊听见这话,登时哈哈大笑,打趣道:“还嘴硬!”
朱正廷觑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此前从未骑过马,确是因为轻功极佳,来去无影,放眼中州武林未必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相形之下,马乘倒是累赘了。
虽说不大瞧得上这种带着负累的出行方式,可这会子可可爱爱的大白马就在眼前,他心里实在觉得稀奇得很,跃跃欲试,却又不便在人前显露,万一摔个大屁股蹲儿怎么办?这一群都是九辰的人,他丢的可是丹斯的面子啊!
夏侯坤噗嗤一笑,道:“这马儿很通人性,真的,你试试跟它交个朋友,不难的。”
朱正廷低头想了一想,讲那些虚面毫无意义,男子汉大丈夫便试一试又有何妨?当下便学着明昊和澹台林的架势,模样笨拙地攀上乌金马鞍,一脚踏着鎏金马镫,另一脚却怎么也攀不上去。
他身材高大,腿又长,一个飞身跃上去并不难,可不知怎么,偏卡在不尴不尬的位置。
“快,借我一只手。”他一边跟马儿较劲,一边对夏侯坤说。
“我借你两只。”夏侯坤笑道,说着真就伸出了双臂扶住对方。
祁望在一旁目瞪口呆。
明昊冷眼瞧着,忍不住又开了口:“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上手了呢?我可记得那年秋猎我刚学骑马的时候殿下可没管过我啊!”
夏侯坤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彦俊不是教你教得很好吗?”
澹台林更加漠然地冷哼了一声。
那年秋猎,对于威风赫赫的小侯爷来说,确实记忆十分深刻,倒不是因为他大显身手猎了多少猎物而一战成名——而是,明明自己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身后乌央乌央跟着一大群各家的世子郡主——全都是夏侯坤懒得管扔过来的。
待借力攀上马背坐稳后,朱正廷心里很是得意,兴奋地拉住缰绳,又居高临下地摸摸大白马的脖子,道:“好马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啦!”
大白马像是通了人性,嗷地一嘶,前蹄扬起,朱正廷一时不防差点儿摔下马背,幸好夏侯坤及时扶住他的手臂。
经此一吓,他不敢再像先前那般神气昂昂,只得心虚地弯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搂住大白马的脖子,指尖轻柔地捻着马鬃,一缠又一绕,温柔地说道:“我想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