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续道:“留在这里,心如同一潭死水。出去,却一日也难活。说真的,若能得一日心上的自由,我也愿意。”
朱正廷不解其意,追问道:“五年过去,你与长靖身形、容貌皆已大改,即便回到故土,也未必会被人认出来。‘却一日也难活’,此话却作何解?”
陈千野道:“你醒来后想必已注意到,这岛上处处开满了一种月白色的花。”
朱正廷点头道:“不错,很是美丽。”
陈千野道:“这种花唤作绚秋莲华,盛开在初秋时节,是这海岛独有之物,离了这座岛便无法存活。可叹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就如同这极灿烂美丽的花朵,有着如此动听的名字,见了欢喜,却能置人于死地。”
朱正廷登时大惊,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这花……这花……”
他脑海中浮现出种种可能,却怎么也记不起在书中关于绚秋莲华的阐述。
明明是他没有提过的花朵,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怎么竟能置人于死地!
陈千野淡淡道:“此花一旦食之,便一日也不可断,否则即有性命之虞,死状惨烈。如今我嗜花成瘾,它离不开这座岛,我离不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地困在这天高海阔的牢笼之中。”
朱正廷难掩心中悲愤,语带哽咽:“时人赏花,并不以其为常用的食材,而你是惜花之人,更不会寻它食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千野道:“真德山人将我送来岛上之后便离开了,不久,合一大师携长靖上岛,他是得道高僧,常闭门打坐,顾不上我们。有一天,我们实在饿得不行,山林中的果子都吃光了,我们还不会捕鱼,只好摘了花来吃。合一大师告诉我们事实后很自责,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怨怪大师,他救了我们,已是大恩。”
他停顿片刻,因他长年服食花朵,饮食甜腻,气息也变得微弱不平,声音虽低,语意却透着冬霜傲梅一般的决然:“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本来就出不去这座岛的。”
朱正廷心中一痛,登时红了眼眶。
这叫天意如此。是吗?
夜深,风定天清。朱正廷与千野阁主道别后,往客院而来。
这时候,月光清清冷冷地覆在古柏粗枝之上,天空澄澈,如同漆黑无底的秋水。这样的夜色沉沉落下,压得朱正廷喘不过气。
夏侯坤没有睡,还在屋顶上看天。
朱正廷轻点双足,一跃而上,环手作枕,在他身旁躺下。
“听说了很难过的事吗?”夏侯坤轻轻问。
“嗯。”
朱正廷觉得心里很堵,为那美丽的花朵,为出不去的人,也为锁上的心灵。
而所有的心意难平,皆因他所写的这一本书而起。
末了,他从袖中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眸覆住,似乎这样做才能令自己更心安一些。
夏侯坤又问道:“你害怕么?”
朱正廷稍一犹豫,小声道:“有一点,就一点点。”
夏侯坤道:“你别害怕,我也在呢。”
朱正廷微微一笑。
他,或者准确一点说,是书中的陆清徐,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正常视物,在黑暗之中摸索生存长达十七年之久。
直到两年前,就在看着夏侯坤树下舞剑,书中人和书外人灵魂交错的一瞬间说着喜欢他的那一天,仿佛一场大梦。醒后,双目竟奇迹般恢复,与常人无异。
朱正廷生来性情豁达,不惧得失,唯有在这一件事上,他总是感受到内心深处无由的恐惧。
他不害怕黑夜,他害怕的,是心上漫长没有边际的黑暗——如同陈千野和叶长靖五年来所面临的那样。
云散月开,淡淡光影透过夜幕,轻轻柔柔地笼在朱正廷的面庞上,覆眼的轻纱微动,拨弄起他身边那位少年人的心事。
夏侯坤就那样望着朱正廷,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深深地凝望着眼前人一样。
月复隐去,如梦初醒,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夏侯坤道:“不要难过,正正,你是自由的。”
朱正廷一愣,半晌,道:“我们初见时,我很坚定地告诉你我是朱正廷。这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夏侯坤道:“记得。”
朱正廷道:“可是现在我却不那么肯定了。过去,我好像很确定自己能够跟陆清徐这个人割裂开,我不过是短暂地借用一下对方的身体,就好像只是签订了一份冷冰冰的契约。可是今天,我真的体会到陆清徐的心情,我竟分不清我究竟是我自己,还是他。”
他在轻纱之下,闭着眼,絮絮说道:“陆清徐的眼疾早已好了,可是他不敢说。长公主将他从雪山的冰冷里救出来,带到四季如春的南国长大。他觉得,他之所以这般幸运,是因为宣王夫妇和长公主的怜惜,是因为同情。若他没有眼疾,是不是就失去了这份幸运?所以,即便眼疾好了,他也选择继续蒙着眼,情愿看不清这世界。”
说着说着,朱正廷便自嘲似的笑了:“我原以为我和他不一样,却没想到,我其实也是个懦弱的人,在恐惧之中,也选择将这轻纱蒙上,而不去看这黑夜。”
两行清泪从轻纱边缘滑落,他没有抹去,任由它尽情地流淌。
他想,泪水啊,请化作云,化作风,自在地去。
夏侯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起身,让朱正廷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好令对方手臂不至于酸麻。
海风安安静静地吹,拂过静谧深沉的海水,穿过树林,拨弄着枝叶,偶尔卷起一片影影绰绰的树影哗然。
风儿是多么幸运啊,不被任何打扰。
它是唯一的自由。
朱正廷缓缓说道:“我杀过人,过去,当我还是陆清徐的时候,我杀过许多人,可他们又何其无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权贵者的棋子和爪牙罢了,他们也没有选择。我明明可以的,我明明可以直接杀掉篡权者和为首的助伥者,可我知道,我只能依照阿姊的心意去做。你说,我这样的逃避者,是不是同那些恶人并无二致,同他们一样的罪无可恕?”
夏侯坤沉吟良久,温声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死都是天大的事。然而既已造成,无可挽回,唯能以善意补偿。我母亲曾说过,居上位者,难免涉下民生死事,时常心有不忍,但生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手脚是不被缚住的,故而不应怨天,不可尤人。”
他抬头望向苍穹深处,道:“我们都要相信,相信这世上善意是涌动的、流通的,多做一点善事,或可弥补一丝亏欠。以命抵命很简单,可原本这世上就没有恩怨两清的道理,公义只在各人心中。”
朱正廷兀自感受着海风出了神,这一番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他的泪尽情地放肆地,终于淌尽了。
夏侯坤的手掌轻轻搭在朱正廷的鬓发之上,他的指间有着令人心安的香气。
朱正廷侧过身子,将整张脸都埋在夏侯坤的手掌中,低低地呜咽着,倔强又委屈地说:“蔡徐坤,我想你了。”
☆、15
朱正廷在岛上休养了三两日,身体已觉大好,便同夏侯坤等人商议尽早回中州之事。
这几日来,他亦有提醒夏侯坤关于防备夏侯凉夜的话题,可夏侯坤似乎总不为所动,无论朱正廷如何劝告,总也只是淡淡回答一句“凉夜他毕竟受过许多苦,有些怨言也是正常的”。
这日清晨,夏侯坤仍是如此回应,末了还附加一句“也许我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如今他失去了,我退让几步又有何妨”,气得朱正廷扔下药汤,奔到南峰的一截断崖边,随手捡起一把碎石子,朝着崖底掷去,权当解气。
“你也来这里解闷儿呀?”
身后响起叶长靖的声音。
他的声音清亮,自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少年感,很有辨识度。
朱正廷半扭过身子,见是他,便没否认,也塞给对方一把碎石子,心不在焉地问道:“这断崖底下是什么地方?”
他去过千野阁后山的瀑布,那里晨晚时分水汽升腾,正似仙境一般,可是不远处的这一截断崖却处处透着一股荒凉诡异的氛围,就连从崖底卷起的薄雾也似氤氲着一团墨青色。
远远地望下去,崖底那一片像是聚着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而水底时时刻刻都有怪物陡然间一窜而起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