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小野敏锐地察觉到,周身的气场变了。
安安静静的教室里响起钢笔刷刷刷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前排座位上。
番茄汁刚好淌到他脚下,黑色的老式皮鞋踩着鲜红色的液体,恰如苏雨晴梦境中那一幕画面。
不过,她不是胆小的千金大小姐苏雨晴,她可是一路和魑魅魍魉相杀而来的小土地神棠小野!
男学生察觉到有人,慢慢回过了头。
棠小野单手一撑,身手伶俐地翻过了课桌,来到男学生面前。
他扶了扶眼镜,扭回头,继续埋头在身前的课本上,对身旁的女子置若罔闻。
棠小野发现他手边墨水瓶洒了,红色的墨水顺着桌子流到地上。
地上分不清是红墨水还是番茄汁。
好奇之下,她甚至伸手戳了戳男学生的脸。
手指穿过了他的脑袋。
男学生对她的举动依旧无动于衷。
棠小野朝着窗外挥了挥手,想提醒容榉什么。
却发现窗外树影婆娑,根本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而且,窗外树木也不是原本整整齐齐的法国梧桐,而是变成了陌生的高山榕……
她已经,完全进入到幻境中来了。
虽然她看不到容榉,但她知道他一定站在某个地方看着她。
想到那双冷隽清朴的眼眸,她心里一点都不怵。
按照苏雨晴梦境的剧本,她从教室后门走到了走廊。
果然,一阵乐声悠悠飘来。
楼外,电光如蛟,风雨大作,榕树的枝叶在狂风中如妖魔乱舞。
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渐渐出现了一群面目模糊的人,身上笼罩着乌蒙蒙的死气。
他们穿着红黑色迎亲礼服,敲锣打鼓,笙乐声声,红色的彩纸随风洒落。
喜庆得诡异。
一切都如同她在苏雨晴梦中见到过的那般。
渐渐的,那座朱红漆木棺材也近了,棠小野定睛一看,发现有一处和梦中唯一不同——新娘身上并非挂满珍珠项链,而是一条银白色锁链。
锁链闪着寒光,将新娘和棺材捆在一起。
新娘脸色画了浓浓的妆,却难掩面色灰败——那是一种死人肤色铺上厚妆的效果。
“走,快走,快走……”
新娘如泣如诉的声音缭绕耳边。
棠小野总觉得她神色怪异,非常想掀开她的盖头,认认真真看看她藏在底下的脸。
手中的小皮鞭带着疾风朝那块红盖头疾飞而去,眼见鞭尾要扯下那片红布,却半道扑了个空。
哪里有什么红盖头。
小皮鞭径直穿过了新娘的身体。
原来,她也是个幻影。
雨滴把新娘的轮廓浸润得模糊,她是一个比男学生还要虚幻的存在。
迎亲的队伍走远了,鼓乐之声渐渐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下来,教室里的白炽灯神经质地跳动了一下,棠小野回过头,座位上哪里还有什么男学生的影子,只有粘稠的番茄汁洒了一地。
窗外的梧桐树下,微风轻拂,一人长身玉立。
他一直都在看着她,清润的眼底犹如沉着一块寒玉。
第三十九章
“你看到了吗?”棠小野半个身子爬出窗户,坐在窗框上,两条玉白小腿一摆一摆的,倾身望着树下的男子。
容榉点点头。
民国的男学生、古代丧葬迎亲二合一的队伍……
尽管幻境处处透着诡异,但棠小野从男学生和鬼新娘不同的虚幻程度,做出一个大胆的判断——
她看到了两个幻境!这个幻境最初的缔造者,是那个在教室里打翻红墨水的男学生。
根据校史,第三教学楼在民国时期轰炸中死伤无数,男学生大概也是那场轰炸中的亡者之一。
但他临死前,也撞了一次鬼。
他看到了鬼新娘迎亲队伍的景象。
异界的鬼怪预先感知到了危险,鬼新娘用她的方式提醒教室里的人快走。
但男学生并没有逃过炸弹的厄运,他死亡瞬间的意念留在了这间教室里。
苏雨晴无意间打开了他死亡回忆的幻境,看到了幻境中的幻境。
过于诡异离奇的画面给她带来了极大震撼,引发了她后续精神上的一系列错乱。
对于棠小野这一番分析,容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棠小野咬着指头,思考着另一件事:“新娘消失以后,我以为会像上次一样,又被带跑到水底下的幻境。谁知道这么快就结束,我什么都没做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个幻境原本能量就不强,不足以将人困在其中。”容榉声音沉沉的,没有过多的波澜起伏:“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总是栽倒在同一个噩梦里?”
棠小野咬着嘴唇,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穿着嫁衣被沉塘的噩梦,频频光顾到她身上?
她第一次看到新娘沉塘的情节,好像要追溯到她与容榉第一次相遇的某个阴雨天。
那个从她手中逃跑的女鬼,就是这样死在宗祠前面。
这个男人,是不是暗地里对自己做了手脚?
“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容榉微微不悦皱起了眉:“你不会,是在怀疑我?”
棠小野也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吞吐迟疑,欲言又止。
“你不是无缘无故陷入噩梦中的。”容榉眼眸冷澈,语气霎时冷到了骨子里:“说吧,你到底这段时间见过谁,擅用了什么灵器,乱吃过什么东西,用了什么办法进入了别人的梦境。”
这,才是他在本次事件中最关心的。
棠小野垂下了眼眸,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段时间她见过的人嘛……她答应过弥生,不能把入梦汤的事情告诉别人。
既然答应过,就应该做到。
犹豫再三,她还是沉默。
容榉的脸色更暗沉了,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她这么包庇?
他望了她很久,冰冷的声线里隐隐藏着一丝怒气:“不愿说?那就罢了。”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不再回头看身后的女子。
***
黑暗的房间里,容榉没有开灯。
他背靠落地窗盘腿而坐,窗外满城灯火将他的身影晕染得孤独寂寞。
他微微垂着头,脑子里很多个声音交织成一片。
容榉承认,自己并不是无缘无故在这个时空与棠小野相遇。
他计划了一部分事情,他怀揣着不便告人的目的……
但他,也真真切切担忧着那个女人。
那个高傲自负、艺高人胆大的笨女人。
门外,他脑海里的笨女人敲了敲房门,见无应答,推门走了进来。
棠小野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微微抬起了头,没有出声。
她“啪嗒”打开床头的台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他长睫上,化作一片蝶翼般的阴影。
“菜头说你刚洗完澡,我趴在门外偷听了半天,都没听见吹风筒的声音。”她走到他身旁坐下,打开一条厚毛巾,“所以我猜你肯定满脑袋都湿漉漉的,你知道秋冬季节流感发病率有多高吗?”她直起身子作势要帮他擦干头发。“来,擦干了才不容易感冒。”
容榉不想让她碰,她不依不饶摁住他脑袋,不由分说地举起毛巾在他头上一顿搓揉。
容榉抢过毛巾:“行了,我自己来。”
棠小野望着他擦头发的模样,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又怎么了?”容榉不悦道。
棠小野从身后拿出吹风筒和梳子:“你转过去。”
“你……”
“快点嘛,转过去。”她晶亮亮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娇嗔,不容他有半丝拒绝。
容榉没好气地照做。
吹风筒的暖风从脑袋后呼呼袭来,她手里的小梳子一下一下很认真地帮他顺毛,从发根梳到发尾。
一梳梳到发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永谐连理,
……
容榉没来由地想到成亲前新娘梳妆的古老歌谣。
不知道,这个笨女人,这辈子会不会也有出嫁前揽镜梳妆的那么一天?
窗外灯火通明,玻璃映照着他流光璀璨的眼眸,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得有点远。
吹风筒的风声停了,棠小野小心翼翼将他一头长发拢在手心,软软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我知道你在生我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