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怒,而是凑近少年微醺晕红的苍白脸颊。灼热气息喷吐,江玉郎不禁瑟缩,额角不觉泌出汗珠。
江别鹤一字字道:“只因你是我的孩子。这是你的命。”
江玉郎身子一震,双拳狠狠攥紧,垂首无言。
江别鹤轻叹道:“忘了他罢,都忘了。……明日你可以出去走走。”
他丢下一叠银票,微笑道:“去哪里都可以,青楼楚馆,画舫楼阁,权当散心。我管了你多年,也该给你自己寻乐的时间,是为父的疏忽。”
江玉郎失魂落魄地垂首坐在床上,发颤的手里紧攥那叠数额惊人的银票,攥得手指骨节处泛出青白。掌心被酒杯刺破的伤痕又渗出血,银票边角染上鲜红之色。他胸膛起伏,拼命咬住下唇,于是江别鹤也装作没有看到他眼里盈转的泪光。
他拂袖而去,幽幽道:
“很快,我就会安排你带着镖银离开的。”
这是一家小客栈,肮脏牌匾上镌刻两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字:“福落”。
天色蒙亮,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歪歪扭扭的摆放着几张油迹斑斑的木桌子。老板是个满面油光的胖子,手中掌灯,笨重地挤出房间。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直直盯在一个初初进门的女人身上。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本不应出现在这里。
女子面容媚丽娇艳,宛若百花丛中开得最艳的一朵牡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弱的人,那人胸间缠着白布,面上蒙了一块丝帕,只看身材年纪不大。
这女子正是杜箫。
杜箫抱着中了暗器负伤的江玥,回到自己目前寄居的小客栈。她处理过了江玥的伤,目前这孩子只需要好好休息。
老板眼睛发直,谄笑道:“姑娘,你可还要续住几晚?”
杜箫若换平常尚且有心与他媚笑周旋,此时满心焦躁,不想与他过多废话,扔下几锭银子抱着江玥咚咚咚地走上楼。老板瞪着她的背影,又瞪着手上的银子,低骂道:“真他妈是个冷美人。”
“吱呀”,又一扇门开了。一个人猥猥琐琐地探出头来,笑道:“老板,方才上去的是谁?”
老板没好气道:“一个冷冰冰的老女人,住了好些天,估计也是没人要了。”
那流氓地痞模样的人眼珠子转了转,没说话,钻出门往外头走。他穿得格外奇特,明明长得猥琐不堪,身上却套着富家公子似的锦衣华服,还挂着几串银光闪烁的大珍珠。老板已经习以为常,咕囔道:“真是个怪人。”
杜箫进了屋子立即皱了柳眉,嫌恶地将翻了毛边的被子掀起,把怀中昏睡的少女放在被子里。江玥长睫颤抖,藏着泪滴,梦呓道:“娘亲,莫要抛下我……”
杜箫纤手一颤。她抚摸着江玥的秀发,眼中已扑簌簌流下两行清泪,喃喃道:“玥儿……”
江玥蹙着修眉,惨白的唇瓣张张合合,含混唤道:“娘亲……萧夫人……”
她昏睡之中,将娘亲和萧夫人来来回回的呼唤。杜箫轻轻搂住她,摩挲着少女单薄瘦弱的背脊,轻软应道:“娘亲在,乖玥儿,好好睡罢。”
江玥唔了一声,竟真乖乖睡了过去,不再言语。只是纤白指尖紧握着杜箫的手腕,直攥得那珠白皓腕隐隐泛出一圈青紫。
杜箫泪不流了,轻抚着江玥的面颊,不断呢喃道:“娘亲在,娘亲在……乖玥儿……”
江玥翻了个身。杜箫如被惊醒,笑了一笑,在少女苍白的面颊上印下一吻,低低自语道:“玥儿,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定要活下去。”
她似是有些不忍,喃喃重复道:“你定要活下去……我便死而无憾了。”
江玥受伤虽不轻,但也未伤及致命。醒来以后,杜箫领着她去街边小店吃些东西。女人拉着少女,在小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委屈你了。”杜箫温声道。只有面对着江玥的时候,她才会让身为“迷死人不赔命”的媚意刻骨与狠厉无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玥一袭月白轻衫,巴掌小脸是失血过多的苍白憔悴,闻声抿出一个浅笑道:“是玥儿连累萧夫人了。”
杜箫道:“对了,莫要叫我萧夫人了。我叫杜箫。”
杜箫唤过小二,简单点了几样后转头低声道:“你我招惹了江别鹤,那老家伙手下眼线颇多,现下还是小心为妙。”
江玥点了点头,嘴唇蠕动似要说话,最终化于无声。
杜箫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秋水明眸,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纤手覆上少女没有血色的手。
江玥怔了怔,有些稍不自在,却也没有抽回手。
她余光瞥着身边的妇人。纵是衣饰拙朴,依旧掩饰不住风姿。江玥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与这位杜箫夫人明明才相识不久,对她来说却是犹如故人。
她曾自己比对过杜箫的眉眼和自己的眉眼。粗略看去虽有差别,但细细一瞧,那媚秀的眼眸,那翘挺的琼鼻,那饱满的樱唇,竟似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莫非,她真的是她的亲生娘亲?
若非如此,她怎会在瞧见江别鹤暗器偷袭时,本能地扑了过去……
那是她的潜意识里,血肉交融的本能吗?
“玥儿?怎地不吃,是不合胃口么?”
神思被婉转呼唤换回,江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面前桌子的一块小污渍出神许久。她忙接过筷子,莞尔道:“不是,这里很好。是我方才在想事情。”
杜箫眼神莫测地瞧了瞧满怀心事的少女,一语未发。她不开口,江玥自然也不说话,两人静静地用饭。在旁人眼中看来,是一对亲昵母女在用饭。而她们心中酸涩五味,或许只有彼此懂得。
突然之间,无言的静谧被打破。一个人影投在了两人身上,江玥眯了眯眼睛,背光望去。
杜箫神色一转,瞬时挂上娇媚的笑,嫣然道:“这位大爷,有什么事呀?”
那人嘻嘻一笑,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蹲了下来。
江玥这才看清楚,那是个街头痞子般的男人,一张脸容普通不过,身上却是披金戴玉。
在简陋台前打瞌睡的店伙明显也被骇了一跳,奈何身份只好巴巴地走过去,赔笑道:“这位客官,可要点些什么?”
那人笑道:“我自己带了。”他手心抓着一把花生,还故意磕了一粒,花生皮直飞出去。店伙面有难色,方要说话,眼睛却发直——那不知是崩出去还是被那人故意吐出去的花生皮竟然在地上钉住,还打出了一个不浅的凹坑。
店伙见鬼似的瞪大眼睛,没命地跑回后厨。那人又是嘻嘻一笑,拍着手道:“你怎么走了?我方才还是想点些东西的……”
他一拍起手来,手上的花生就骨碌碌滚了一地,而他浑不在意。
江玥手心发凉,她随着养育自己的“娘亲”流浪江湖,倒是也见过些奇人怪客,看来此人也是之一。
杜箫却按住她的手,看了那人半晌,咯咯笑道:“原来是白大哥。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是一样的怪脾气,不愧是‘损人不利己’。”
那人眼珠一转,拍手大笑道:“真有你的,女妖怪!”
江玥一头雾水。她美眸大睁,有些瑟缩,但瞧见那怪人好似是杜箫的故交,心中一块大石便堪堪落了地。
那白开心贼眉鼠眼地望向江玥,道:“这小丫头长得真是娇俏,不过萧咪咪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黄毛丫头了?小伙子们还不够你玩么?”
萧咪咪是谁?
江玥迷惑地眨了眨眼,只觉杜箫牵着自己的手一紧。她侧目望向女人,女人面上依旧堆满笑容,喝饱雨露的嫣红牡丹沉甸甸挂在枝头,显得过分累赘。“白老哥可莫要乱说,这是我家的小徒儿。”
“啧啧,你怎地也收个徒弟,还想继续祸害人家漂漂亮亮的小伙子……”
白开心话音未落,杜箫就抢过话头道:“我倒想问问,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已有店伙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瞧这些怪人,白开心视若无睹笑道:“老子和你们住的是一个地方!不过你这老姑娘怎地沦落成这模样,你不是追求奢华么?”
杜箫眸光一闪,不愿在此多话,道:“这就是说来话长……咱们不如先回去罢,省得在此惹人眼目。”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始倒腾章节了
第27章 生死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