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掌灯时分,锦儿低着头端茶上来,谢婉瞥了一眼,心下奇怪这孩子今天为何把茶盘端那么高。再细看,不由微微一挑眉。隐约见锦儿左眼眶上一块乌青。
“怎么回事?”她接下茶盘,伸手把锦儿拉到跟前。
“今……今天跟……跟柳顺儿……学拳脚……不……不小心给栽的。”锦儿一边说,一边往后躲。
“只怕不是吧,怎么栽能栽成这样……”谢婉一脸的疑虑,接着追问,“莫不是你淘气,跟谁打架了?”
“锦儿不敢!”锦儿急了,顺势就双膝一曲跪在了椅子边,“真是……真是……学拳脚的时候……”
“要不,我去喊柳顺来问问?”一旁的军士禀到。
“不必了,”谢婉将锦儿从地上拽起,扬脸展眉一笑,倒是乐了,“练拳有个失手,也倒是家常便饭。只是这帮猴儿,下手没个轻重的,也不念锦儿年纪还小……”她笑够了,对锦儿道,“罢,你下去休息吧,今天不要你在厅前应事了。”
“那……锦儿下去了。”
“等等——”谢婉又将他唤住,道“你等我片刻。”自己转身去屋内,须臾出来,手里捧了一柄长剑,递给锦儿,道,“你若真的想习武,我改日请简将军教你练剑。这柄剑,本是我……本是我的,现在,便予你了吧。”
锦儿瞪大了眼,接过剑小心抱在怀里,眼神仍满是询问地望向谢婉,“婉儿姐,真的?我真的可以学?”
“真的。”谢婉伸手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只是小心别再把眼圈栽黑了。”
“谢婉儿姐!”锦儿嘴一咧,兴奋地一路小跑往外奔。
“小心点!这孩子……”谢婉在背后唤道,一旁的军士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
军务一忙起来,谢婉也无暇顾及许多,直到某天恰巧路过,一眼瞥见了简将军带着锦儿在暮春的大好晨光中练剑,忍不住驻足片刻,方才想起来,这孩子学剑,已两月有余。
锦儿尚未长足,手腕力量单薄,执那柄大人才合用的长剑略显吃力,却舞得像模像样,颇有几分架势。谢婉的嘴角下意识地微微扬了一扬,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
将招式练完一遍,锦儿收式,这才看到谢婉站在柳树荫里正望着他们,忍不住汗都顾不得擦,一路奔过去。
“婉儿姐,婉儿姐,你说,锦儿的剑,舞得可好?”
谢婉噗嗤一笑,心里念叨着这小猴儿还甚是臭美,待要开口压他傲气,却不妨简将军先接了话茬,“她敢说不好,便让她自己来舞一段。”
“婉儿姐学过舞剑?”
“正是,只是谢将军悟性太低,我教了她两年,也没有任何长进。只好还是使□□……”简将军佯作惋惜地答道。
谢婉嘴角抽搐,想笑又笑不出来,别过泛红的脸去,表情有一点狼狈。四下的军士也皆不敢笑,只得绷脸忍着。
“那,这剑……”锦儿提起长剑,认真地看了几眼,甚是不舍地说,“还是还给婉儿姐吧。”
“为何?”谢婉眼中带笑,不解地问。
“那天婉儿姐说,这剑是你的。要是给了我,你就不能练了……”
一缕不易察觉的凄风在谢婉眸中一闪而过,她旋即笑道,“不必了,你好生练剑吧。我就是使□□——”她挺直腰身瞟了某人一眼,“也不见得会输给执剑之人。”言毕,一脸骄傲地仰面而去。
刚才不敢造次的军士皆捂着肚子,笑了个够。
第3章 三
渐渐入夏,白天热得人昏昏懒懒,傍晚凉爽之后,倒是精神很好,大营里的将军、军士也习惯了把工作时间推后,每夜都要忙到很晚。
这一日,跟简将军在大帐处理完军务,沉沉的夜色已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大营,谢婉踏着一地朦胧的月色回去,却见前厅里还有烛火摇曳,过去一望,厅中,伏案的锦儿一手执笔,一手挠头,很是苦恼的样子。她不由微微一笑,踱过去看个究竟。
“婉儿姐。”锦儿听到脚步声,抬头唤她。
“怎么了?今日习字到这么晚。”
“这个字,怎么都写不好……”
谢婉低头一看,纸上大大小小的一串“辽”字,个个站立不稳如插歪了的禾秧。
“这个字……”她拿过锦儿手中的笔在砚台上一抹,手起笔落,“你看,中间这个‘了’,要写得正,也不能写的太大……这样,可好些了?”
“嗯。”锦儿接过笔,“婉儿姐,这字你写得好熟。”
“那是自然。”谢婉得意地一笑,“军中常有书信来往,简将军之名,便是这个‘辽’字。”
“婉儿姐,你好像特别在意简将军。难道……”锦儿脸上有几分打趣之意,偷偷拿眼睛瞄谢婉,“婉儿姐你喜欢他?”
谢婉腾地一下红了脸,拍他道,“你这小猴儿知道什么!小孩子不要乱说。”
锦儿见状,心里倒是又明白了几分,握着嘴嗤嗤地笑了几声,继续说,“我娘说过,女儿家长大了,就是要嫁人生子,过寻常日子的。喜欢简将军,有什么不对?”
“人在军中,纪律严明,岂可万事随心、率性而为……”
“那婉儿姐为何要从军,这样的日子,真的高兴么?”
笑颜从谢婉脸上暮然褪色,有什么惊鸿一瞥般在她眼中掠过,却不着痕迹。她自语般低吟道,“为天下苍生不再受涂炭之苦。”
“涂炭……?”锦儿尚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投来迷惑的目光。
谢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一声叹息。方才掠过的惊鸿,伸开羽翼,罩住了她清亮的眼神。
“锦儿,你可知道,我有过一个弟弟……”
“真的?他……也在这里?”
“不,他没有长大……他死了。”
“……”
谢婉扬起脸,视线仿佛越过烛火和门窗,凝望着遥远的地方某些不存在的东西,“当年边疆不宁,家乡连年战乱,父亲从军战死后,留下一把剑给我弟弟,让他长大后定要守护家乡安宁。可是……城池被打破,我娘和弟弟……”
“婉儿姐!”锦儿急促地唤她,想将她从梦魇般的记忆中拖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谢婉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自嘲似的摇了摇头,道,“无妨。”
“敬帝即位之后,四方战事渐平,然而过往种种刻骨的惨烈,却始终无法忘怀——”谢婉突然哽住,使劲咬了一下牙,“若是尽我之力,能护父老不再颠沛流离、家乡不再毁于战火,舍命亦不悔,更何况寻常女儿家的安稳日子。”
谢婉收回目光,才发觉锦儿垂着头,一言不发。她微微一蹙眉,道,“是婉儿姐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
锦儿咬着嘴唇,摇摇头。半晌才道,“我娘……她……她也是逃难的时候……”
谢婉觉得心头被人掐了一把,伸手握着锦儿单薄的肩,轻轻拍了拍。
“那剑……就是……”锦儿偏过头问道。
谢婉点点头。
“婉儿姐,我……定会好好练剑!”
一丝复杂的神色在谢婉脸上暗暗弥漫开来,她没有答话,沉默半晌,又摸摸他的头,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七月大旱,灾情严重,不少地方的田地几乎到了颗粒无收的地步。敬帝虽下令各州府救济灾民,奈何国力单薄,救灾不力,民间不满情绪渐长,又有诸侯趁机起兵作乱,一时局势紧张。
十月前后,西面燕州的叛军渐成气候,一路势如破竹直奔天岁而来。敬帝不得不请出骁勇善战的老将魏融,率军抗敌。几场大战下来,叛军被打散,大部分折回燕州,小股残兵也没有了作战力,忙于流窜。但是这一番征战,天岁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损兵折将不说,就连领军的魏融亦中箭负伤,出征归来,便回到天阑静养,守城的职责全部落在了他的左膀右臂,简辽与谢婉身上。谢婉深感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能否胜任,未有自信。幸有简辽时常在前担当,不时鼓励,谢婉几番折腾下来,管理军务渐渐开始得心应手。
第4章 四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常早,十一月间,就已经寒风呼啸,天色沉沉。魏融大将军旧伤在身,又不慎染上风寒,只得卧病在榻。简辽与谢婉更是常常去探病。
某日早晨去探望过大将军之后,简辽顺路过来谢婉处小坐,商议囤积过冬粮草之事。正说到一半,有传信兵匆匆进来,递了一加急封书信给简辽。简辽拆开读完,蚕眉倒竖,狠狠地揉了,一把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