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舒双手搭栏杆上:“你不远千里来,却又选了这么个短聊的地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赵有年说:“我只有一件事想做,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没能亲自交你手上。”
他从怀中摸出一团军绿色软物什,不看梁舒,只望对岸,眼底映的是热闹色彩,瞳孔却晦暗始终。
梁舒伸手,探到微毫触感,缩手抬头,挤出转瞬即逝的笑:“这是什么?”
赵有年转头,梁舒笑容已淡下。
她知道是什么,她在明知故问。
赵有年保持姿势不动,轻声解释:“六年前,几个当兵的去医院找我,说你们家已经走空了,与你相熟的只剩我,便交给我了。”
江水失声,岸底一片深蓝,仅剩粼粼波光提醒人不是深渊。
梁舒动作迟缓,一点点铺平这团军绿,硬的是帽沿,软的是帽盖,掌心有凉意硌人,原来是青天白日徽。
──“放心吧,你要是嫁给我,肯定不需要去抢纸钱。”
──“对不起,但是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以头顶的青天白日徽起誓!”
梁舒轻轻掠过,小声说:“我忘了,他娶我是为了有人给他烧纸钱的,但我忘了。”
她翻过帽子,帽顶内部缝了小口袋,鼓囊囊的。梁舒伸两指探进去,捞出两样东西:黑锈色是平安锁坠子,枯黄色是叠了又叠的纸条。
──“我在帽子里缝个荷包,遗书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好好保存。”
梁舒笑了:“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东西?他是写了什么煽情的话感动了你,让你过了六年还念念不忘,想撮合我去地底下团聚?”
她笑容渐冷,只手碾纸条:“我倒要看看,他一个死得骨头都不见的,留了什么废话给我…”
纸条展开,梁舒却怔了。
没有字,只是一副小人画,笔触青涩,勉强认出是个女人。女人穿裙子,长发绑于肩侧垂至胸口,弯弯的眼弯弯的嘴,笑容与画风一般滑稽。
轮廓描了许多遍,描得很深,有几处已穿透纸背,还有几处笔墨晕开,分不清是泪是水。
一处无相思,处处尽相思。
梁舒不小心滑落一滴泪,慌忙擦去,手畔沾染了口红。
她卷好一切放入手包,又掏来镜子和口红,顶开镜盖旋出口红,细细给自己补妆:“谢谢你保存了这么久,你可以走了。”
赵有年难以置信地看她恢复常态,仿佛那滴眼泪只是须臾裂口,她很快便修复,此时不是梁舒,是云舒。
但赵有年已经失去了劝说兴致,只道:“你若想通,随时回长沙来。梁医生,你该回来了。”
他合拢衣缝转身离开。
梁舒仍端镜子补口红,磨平的尖端停驻于唇峰。身后灯火灼目,她背对亮色,五官虚糊成影,只剩口红鲜艳,在她恍神时溜出了唇廓。
梁舒拿手背擦,越擦越深,像嘴角咬出了血,摊手才知她不留神折断了口红。
软滑膏体涂满掌心,她合手指,大滴眼泪被融成了血色。
第23章 吹相思
五八年的时候,全国各地刮起了跃进风,一时间,报纸里的数字几乎要溢出来。钢筋水泥摞得尘土飞扬,炼铁厂灰扑扑的烟溜子熏得麻雀都飞成了乌鸦。
梁舒关窗时接到长沙拨来的电话,赵有年问:“梁舒,你有时间吗?来长沙一趟。”
梁舒翘二郎腿,手指绞弄电话线:“怎么,隔了两年,又翻到什么东西给我?”
那头寂静许久许久,久到梁舒以为线被掐了,正要挂断再拨,赵有年才说:“不是什么,是人。”
梁舒嘴唇抿抿:“…别卖关子,话说一半最讨人嫌。”
“是冯冯,”赵有年说,“冯冯在我们医院住院,但她不肯见我。”
“……她?”距离梁冯失踪已经十数载,梁舒记忆空白一阵,那张追她身后笑笑骂骂的脸,似一幅硝.烟里捞出的工笔画,眉梢眼底尽是灰尘。
梁舒看窗外朦朦雾霾,“她生病了?”
“她不是病了,”赵有年屏气,但呜咽腔调压不住,从嗓子眼泄出,“……她快死了。”
*
梁舒离开宁波前,彭老板坐沙发上点烟。梁舒蹲他面前,双手搭沙发边沿,下巴搁上头歪着望他:“我要离开宁波了。”
打火机咔擦一声,没点燃。
他手指压着打火机盖合拢,在顶端盘桓一阵后,拇指再顶开铁盖,凑近烟头:“什么时候?”
“尽快,车叫好了,我马上就去车站。”
“先斩后奏?”
啪嗒一声火苗蹿起,烟头燃烧片刻,白雾填满了彼此间隙。
他沉吟半晌,垂眼说:“……你走吧。”
梁舒起身,彭老板才发觉她换回了初见时的白色滚黑边旗袍。
那年梁舒怀抱安安,在川流人海里茫然失措,他隔着饭店玻璃门,从她侧脸寻出了丝熟悉的影子。他找她进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舒毕恭毕敬:“云舒。”
“为什么簪白花?”
“服丧。”
“守寡吗?”
“……什么?”
“守寡吗?”
那时梁舒还不够圆滑,怔愣着望人,见彭老板直勾勾研判她,她识趣地轻笑:“不守寡。”
这八年多她头发长了不少,以往都卷着盘着,如今长直垂下能铺满后背,绕腰间流连。
梁舒深向他鞠躬,彭老板看她一瞬,便不再抬眼:“其实,我早知道你会走。你心里有很多人,很多地方,但没有我,也没有宁波。”
梁舒转身,他又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带走,但桌角有样东西,算是给你的分别礼物,再往后,就不要再见,也别联系我了。”
梁舒背对他提起藤条箱,桌角两张薄纸,摊开看,一张记了号码,另一张竟是开往英国的船票。
梁舒回头,彭老板仍垂眼叼烟嘴:“船票下压是朋友的联系方式,你曾说你主业学医,他会帮你进院校深造,至于去不去,随你。”
梁舒无言凝视他良久,终究只剩一句“谢谢”便离开。
彭老板盯着地板,指缝夹烟,暗火悄悄吞噬了烟头,直烧到指间断裂,落膝盖摔成了灰白碎屑。
*
梁冯的病床悉心拿帘子隔开,梁舒掀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她满脸瘢痕溃烂时,还是忍不住心脏骤缩。
梁冯瘫床上,眼珠尚且能动,但神经系统已经受损,睁眼盯人许久,愣是没认出她来。
梁舒俯身,紧紧抓住她的手:“冯冯,是我,梁舒啊。”
梁冯的眼眶凹成勺子大,眼球微凸,滚落几滴泪水:“不见…”她收拢五指攥梁舒,“不能见…有年…”
梁舒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怪他没保护住你,我不会让你见他。”
梁冯缓缓摇头,干涸的嘴唇抿了又张:“不…我不怪他,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梁舒的脸贴近她的手背:“好,我知道。”
梁冯双目凝泪,艰难地抬手捂胸口:“我…想…你…”她指梁舒,“我…一直…想见你们,但是…”
她摇头,眉间颦蹙,泪珠落成线:“但是…我不敢,我太…脏了…”
梁舒哽咽摆头:“你不脏,冯冯,你只是病了…这不是你的错,是那群日.本人掳了你,不是你的错。”
梁冯扯嘴角努力上扬:“姐,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我记得小时候,你总笑我记不住词,我说,我记得住,但是现在…我又忘了……”
梁舒连连应声:“好、好…我唱给你听。”她抚摸梁冯的额发,含泪笑着唱,“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扎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扎蛤|蟆,
蛤|蟆伸脚,变扎喜鹊,
喜鹊上树,变扎斑鸠,
斑鸠咕咕咕,和尚呷豆腐,
豆腐一匍渣,和尚呷粑粑
………
梁冯是在夜里去的。
她走后,梁舒亲自给她盖白布,而赵有年始终没能看到一眼。
梁舒说:“这是她的遗愿。”
汉时有李夫人,濒死不面君。如今梁冯也去了,所爱者仍爱着,但那份青春热烈,她想让他封存于记忆,不愿有丝毫污垢。
她不后悔,只是可惜青春太短,没在和平中盛放,而在战争中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