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他二人互相看不惯由来已久,一言不合就开怼,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百官都见怪不怪了,然顾节心中积压的耻辱与愤怒却是将近极限了。
这些年来,他不知受了冯远多少冷嘲热讽,可每每对上冯远,他又必定讨不到好,谁叫人家武夫粗俗而你君子斯文呢,跟冯远比嘴上功夫,他顾节当然是不可能有胜算的。
再者,人家手里还握有兵权,在这个极度重武轻文、有兵权就是老大的乱世,自然是手握兵权的人腰杆更粗,底气更足!
古往今来,朝堂争权夺利、拉帮结派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如今这武力大行其道的乱世尤甚,文臣武将分别站队早已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自天下大乱以来,群雄并起,有趁机自立建国的,也有拥兵自重的,还有明里暗里各种和朝廷作对的,因此朝廷不得不倚重武将,重武轻文在所难免,武将的地位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
而在如今的大魏,许多武将出身的官员也逐渐担任中枢要职,慕谦、冯远、吴启等更是跻身宰相之列,进一步削弱了文官集团的势力,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权夺利日益加剧,矛盾也日益突出。
身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枢密使虽专司军事,但其实权却往往超过宰相,凌驾于政事堂和三省之上。
是故,慕谦虽无宰相之职却有宰相之实,人称“枢相”,是毫无争议的武将之首。也正因为有他这座泰山在那里镇着,朝中武将才不至于失控,大魏朝堂才始终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冯远和顾节便是文武不和的典型代表,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政务上互相掣肘也早已司空见惯,连带三省六部九寺等各有司衙门官员也被牵连进来,逐渐分化成两个鲜明的阵营,文武两派明争暗斗不休,闹得不可开交。
再者,人家冯远与慕谦、林煊、吴启等皆为当年追随昌盛帝打天下的功臣老将,既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袍泽之情,又有和衷共济、风雨同舟的同僚之谊,他们之间的交情岂是他顾节能比的。
是故,他顾节就算有再多不满和愤怒,面对相交多年还手握兵权的军党,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吴启便是那个一脸严苛、刚正不阿的男子,字仲卿,正是人称“计相”的三司使,以武人之资担任文职要位的典型代表。
他离冯远最近,自然将冯远的话听得最清楚,当下便觉不妥,小声劝阻道:“冯相,太子殿下在此,慎言!”
毕竟有太子在场,他也不好称其字,文武相争私底下怎样较量都无所谓,但不能在主君面前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故而改以官职相称。
冯远看向他,见吴启示意他看向林煊。冯远便悄摸摸地瞥向林煊,恰见林煊正一脸的阴沉不悦,似要发火,他登时便怂了。
他向来是武人思维,谁能制伏他,他就服谁,除了吴启。因为吴启这人太过严肃刚正,直肠一根筋,脾气犟得连他都没辙。
林煊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年长的,比慕谦还稍长两岁,人狠话不多。这些年来,冯远可没少“挑战”他,却是“屡战屡败”,简直就是一堵他逾越不了的高墙。
而林煊平日看起来话不多,骨子里却也是个不服输的,更不服老,一把年纪了还总想挑战比他更强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慕谦,而他“挑战”的结果也和冯远一样,屡战屡败。
所以,经吴启这么一劝,林煊再那么一瞪,冯远顿时也心虚了,也觉得当着太子的面这么说顾节是有些过分了,脸微微一红,像个犯错后被兄长训诫的大孩子一样,向太子揖道:“臣失言,请殿下恕罪。”
楚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内心冷笑:是向我请罪,而不是向顾相道歉吗?呵……
第8章 暗流涌动(下)
楚隐掩下内心的冷嘲,面上依旧温和道:“无妨,冯相秉性直爽,想来应是无心之语。”
视线一转,他看向顾节道:“相信顾相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顾节用力握了握藏于袖中的拳头,而后含笑对太子揖道:“太子殿下说得是,玩笑之语,臣自然不会计较。”
说这话的同时,顾节眼角余光瞥到了冯远嘴角扬起却又转瞬消失不见的嘲讽,心头又不禁燃起愤怒之火,却是敢怒不敢言。
冯清源!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你都敢如此羞辱于我,实在太狂妄了!顾节对天发誓,终有一日,我定要将一直以来受过的所有屈辱加倍奉还!
楚隐看了看虽低头认错却仍旧一脸倔强不服的冯远,又看了看虽说着不计较却一脸愤懑难平的顾节,再看看脸色阴郁的林煊,最后又瞧了瞧好似始终置身事外的慕谦,他脸上的温和也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只见他那双仍带笑意的眼中浮现出不外露的诡谲之色,不动声色地在心底暗自冷笑:还真是一场波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波涛汹涌的好戏啊!
场面陷入极度尴尬的静,惯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林煊便赶紧转移话题,对身边的慕谦道:“慕公,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府去了,府上二公子的病……”
见有人打圆场,太子也很是善解人意地赶忙配合道:“林卿说得是,府上二公子病重,公本可告假,但公却以国为先,每日披星戴月忙于国事,叫四郎于心何忍?”
慕谦闻言也很是捧场地对楚隐恭敬揖道:“臣代犬子篱谢殿下关心,但陛下出巡前命臣等辅佐殿下理政,臣不敢因私废公,府中有内子照顾足矣。”
说这番话的同时,慕谦心中便说不出的复杂。
柴素一能文能武,上得了沙场,下得了厅堂,外能征伐,内能持家,仁智贤明,贞顺节义,可说是人妻之楷模。
自嫁与他后,她曾随他沙场出生入死多年,后来有了慕篱,她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将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亦从未让他有过后顾之忧。
当此家国不能两顾的非常时期,柴素一深知他绝不可能放任留守的少年太子孤身奋战,更是毅然挑起了后方所有重担,让他可以无所挂碍地专心于朝政。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提起慕篱的病,慕谦心头也是日夜悬着千斤重石。
只听他接道:“犬子荣已前往药谷请百草神医,不日便可抵京,老神医医术超群,堪称华佗再世,臣相信他定能医好犬子篱。”
百草神医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垂怜,否则他们就只剩下舞阳巫族一个选择了。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二人都在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如有可能,他们是真的不想和巫族有任何交集。
楚隐闻言点头道:“四郎也相信,老神医必能妙手回春。我已下令京城各门守卫,若大公子回京,无论何时,各门一律放行,也好让老神医能尽快为二公子医治。”
慕谦连忙又揖礼谢恩:“谢太子殿下。”
楚隐双手虚扶一下,待慕谦平身后,他才又接道:“陛下临行前特别叮嘱,一应军务皆需与枢相商议定夺,命四郎向枢相好好学习治军之道,万不可独断专行,四郎铭记于心。老实说,慕公若是不在,四郎心里还真是没底呢。”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楚隐面上仍是那谦和的笑容,心里却早在骂娘了。这是他爹都很器重的人,他自然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成天挂着一张虚伪和善的笑脸,他也很累。
但是,为了他发誓要守护的人,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楚隐敛下他意,依旧谦和道:“慕公不必过谦,公身系大魏万千黎民,更关系着大魏的安危,千万要保重身体,府上若是有困难尽管开口,朝廷一定会尽全力替公解决。”
慕谦闻言再度谢恩:“臣谨记殿下教诲,谢殿下恩典。”
楚隐微笑点头,而后看了看顾节道:“顾相看来已无大碍,有惊无险自然是好,但也不能大意,还请诸公以此为鉴,务必保重身体。”
几人齐躬身揖道:“谨遵太子钧令。”
这时,门外有太监进来,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
楚隐见来人是东宫的人,扬手一挥:“平身吧,找本宫何事?”
那太监平身后支吾道:“回太子殿下,大梁府差人传话进宫,说……”
见那太监犹豫不敢说的样子,楚隐立刻便懂了,问:“可是皇叔那边又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