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在对顾长宁青眼有加的那位知州老爷,竟然牵涉进考场作弊的案子里,被罢官流放,顾长宁受了牵连,到底没能考取功名。
然而顾老太太就是不能消火——因为顾长宁的仕途虽说无望,他的独子顾济沧竟然又是个天资聪颖的资质,顾长荣儿子虽多,但顾济宗、顾济望等等等等,没一个能顺顺利利的进学。
内宅妇人不用操心家族的外务,顾老太太却免不得把自己和妯娌相比,尤其是顾长宁的妻子杨氏!
那杨氏就是个病秧子,好容易才生下顾济沧,再无所出,论出身论生养,就算论容貌,顾老太太认为自己远远胜过杨氏,可杨氏却有顾长宁的体贴入微,到死的时候,双鬓不见白发,容颜不显憔悴,且杨氏过世不久,顾长宁也一命呜呼,族里的妇人,竟都羡慕杨氏幸遇良人,虽寿元不长,但一生不受凄苦,世间能有几人如她一样美满?
顾老太太再看自己,嫁的虽是宗家嫡子,顾长荣不但学业比不上顾长宁,连庶务都要落后一截,逐渐过得捉襟见肘左支右拙,她连吃个补品都要节俭犹豫,不到三十就操劳成了个黄脸婆,看着镜子里的一张脸自己都不顺眼儿。是她去求娘家父兄,出钱出力到处走关系,好容易才给顾长荣买了个官职,堪堪一任而已,也就赋了闲,她没享几天官太太的殊荣,就成了乡绅女眷,可顾长荣因为做了官,倒是连讨了二房、三房、四房,给她添了一堆庶子庶女!
什么?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
很好,顾老太太还有仇怨要诉——顾长宁只有顾济沧一个独丁,却不想就这一个独丁竟被族老们视为荣光,后来就连顾长荣也起了念头,让她把娘家侄女说合给顾济沧为妻,说是凭顾济沧的才华,早晚会中举,说不定还能成就庶吉士,若亲上加亲,缓和关系,日后也能提携她的儿子济宗、济望。
老太太心中不服,却不敢违逆丈夫,忍着不服答应下来,没想到顾长宁和杨氏却看不上她的娘家,坚持和舒氏联姻,又虽说舒家后来得了势,立马毁婚,但顾老太太这口气过了几十年硬是咽不下去。
顾济沧后来娶了李氏,老太太便因迁怒诸多刁难,但奈何李氏有顾济沧撑腰,她又不算李氏的正经婆婆,把她奈何不得,诅咒许久,终于,李氏的爹获了罪,一家子都被流放铁岭,李氏当时怀着身孕,忧急之下难产,好容易才挣扎着生下春归,就再也不能生养。
顾老太太这回总算有了借口,逼着顾济沧纳妾,但顾济沧竟然也是个情种,说什么敬爱发妻乃尊父家训,不敢违逆,屡屡顶撞!
就算顾老太太要责教春归,顾济沧还敢在前头拦着,他纵容春归识字,学子弟一般过问稼穑外务,根本不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放在眼里,更过份的是居然还由得春归不缠足,会被夫家挑剔?人家当爹的早有打算——我们春归将来是要招赘婿继承家业的!
顾老太太连连冷笑,且看春归能招得到个多么才华出众的赘婿!
苍天有眼,顾济沧和李氏都死了,这么一个小丫头还不由得她拿捏,依顾老太太的想法,干脆把春归往庵堂里一送或者沉塘最好,彻底断了顾长宁一房香火指望才算解气,然而长子济宗长孙华英一致认为春归貌美,说服了顾长荣留作大用,就是不肯满足顾老太太杀而后快的心愿。
结果呢,到头来,华英反而被那贱人摆了一道,李氏就要风光大葬不说,贱人居然还要嫁入高门!
顾老太太的心肝怎能不疼?她嫡出的孙女,嫁出去一个,自是不如赵家,膝下还剩一个淑贞,论容貌要比姐姐更强,老太太对小孙女儿的婚事可是寄予厚望,却也从来不奢想还能嫁去更胜赵氏的家族!
淑贞作为宗家嫡女,难道要被一个庶支的小贱人踩在脚底下?!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咬牙切齿。
那刘氏的一双手,被老太太捏得酸痛,她实在忍不住,吸着凉气儿劝道:“老太太先莫气恨,依老奴看来,那沈夫人年纪尚轻,长子哪里就能到婚配的年岁?所以大姑娘未来夫婿,怕并不是沈夫人亲出,再者沈夫人要为亲生儿子娶媳妇,又哪里看得上大姑娘这无依无靠的孤女呢?应当……是个庶子。”
顾老太太心里这才好过些,只仍有不甘:“就算是庶子,那也是出自高门,赵家可不是勋贵,子弟是依靠科考入仕,若赵大公子当了官,不可能为生母争取诰命,便宜岂不是让那贱人占着?”
“若赵大公子当真成器,就算沈夫人有意为他娶个低出的女子,赵老爷也不会认可,故而老奴看来,那赵大公子必定是个不顶用的,说不得,还有残疾,要么就是身子不好,在京中娶妻艰难,才至于轮上大姑娘。”
这话当然是刘氏信口胡诌,她若再不平息老太太的怒火,一双手可就要先残疾了。
顾老太太却真信了,总算有了点冷笑:“最好让那贱人新嫁不久,就守寡,这才阿弥陀佛天下太平。”
刘氏这才得已解救自己的手掌,却不料好景不长,待顾大太太前来看望,她的推断就被全盘否定。
“妾身已经问过了大爷,赵大公子虽非沈夫人亲出,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谁能想到,沈夫人竟然是继室。”
顾老太太揪紧了领口。
“大爷还说,赵大公子虽未入仕,在北平却素有才名,说是多年前,赵大公子年方四岁,竟获先帝诏见,当众考较后,大加赞诩,今上继位,又令赵大公子为众皇子伴读,不曾考取功名,就先名满天下了,连如今的许阁老,对自家子弟何等严厉?都说赵大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呢!”
顾老太太再翻白眼。
长媳连忙将老太太扶住:“大爷的意思是,知州老爷这回发作华英,并非对我们宗家不满,无非针对荣国公府罢了,赵老爷既有联姻之意……兴许并不一定看准了春归,咱们淑儿,论来还是宗家嫡女,岂不比春归更加合适?只是先要让沈夫人认同,毕竟……赵大公子并非沈夫人亲出,沈夫人对他必有防范,看中春归,怕也是因她无依无靠,但只要让沈夫人明白,淑儿对她,必定会如亲婆母那样孝顺,这事也不是不能转圜。”
顾老太太终究没有倒下,白眼反而变得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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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又见魂婢
春归没和沈夫人一同回到汾阳城。
顾长荣无奈妥协,且先不论他如何配合赵知州弹劾荣国公,眼下第一件事,则是要将李氏的灵柩迎回,由宗家操办正式举丧,春归作为李氏唯一的女儿,却限于闺阁女子的身份,倒被剥夺了亲自迎柩的资格,而是留在宗家,听从顾大太太等长辈的安排,行为孝女之事。
虽说春归压根便不服气那些限制女子的礼法,但同时也并不认为孝道的体现必须依从形式,她注重的是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而且洗清了宗家妄加母亲头上的罪名——春归并不在意所谓清誉,然而母亲既然从未行为任何逾矩违礼的丑事,她自然也不能纵容宗家满怀恶意的诋毁。
更何况对于纪夫人的教嘱,春归是真心认同,势单力孤的个体,没有力量对抗强大的群体世俗,她也并不愿意作为反抗礼法的牺牲品,葬送好不容易才有转机的大好人生。
于是她貌似乖巧沉默,只在诸多族人女眷的陪同下,守候在宗家终于为亡母搭建的灵堂。
她的面前是装殓母亲遗体,那一具黑漆寿枋,她依稀听见稍远处,有族婶轻轻啜泣的哭音,并不怀疑这些人是在装模作样,纵然的确有装模作样的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铁石心肠,母亲在世时,与人为善,也确有几个交好的妯娌,对她们母女俩的处境和遭遇极为同情。
李氏又一次站在自己的灵枢前,此刻心情端是复杂,而今虽说还能与女儿面见交谈,可千言万语,仍像是扼塞喉舌,她无法坦然告诉春归,其实早在丈夫去世的时候,她对人生便再无眷念,生志先绝,纵然其实懂得,将女儿独自留在世间面对险恶多么残忍,但懦弱的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坚持。
她是心怀愧疚与不安,却又如释重负地咽下最后一口生气,却当魂魄悠悠离体,神思彻底清明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称职,这悔愧太重,结果既不能瞑目,又不能彻底归去癸酆,她的游魂在尘世飘荡,竟再生无用的执念,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万万不会如此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