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大了些,噼啪落在房檐上,结成珠掉落在地上绽开小朵的水花。
淅淅沥沥的声音让人听起来觉得周身潮湿,起了丝寒意。
从左侧的抽屉掏出火柴盒,点亮桌面上的油灯,借着微弱的光亮,覃一沣发现晋秋的面色有些憔悴,嘴唇泛了白。
“我去叫人把火炉子送来。”他往屋外走,见苑外没人,往屋里瞧了一眼,从屋角拿了把伞又低头继续往外走。
房间里就剩下了晋秋,见覃一沣迟迟没回来,她伸手拿过桌那边垒着的书,翻了两页觉得无趣,犯懒支着手在桌边小憩。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她以为是覃一沣回来了,困意席卷着她,没去理会。
叩门的声音响起,随后是一声发问:“覃一沣,你在不在?”
是孟珒修的声音。
屋里没人回应,他也不着急,就在门外站着,直到瞧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苑门口,懒散的身子才挺直了起来。
穿着件单薄长衫的男人腋下夹着伞,手里捧着个小火炉,里面烧着炭,炉壁已经发烫,用袖口包着。
刚下过雨,脚落下就绽水花,一步一步很小心。
孟珒修走下台阶,从覃一沣手里接过火炉:“这种小事叫刘放做就好了。”
覃一沣望着渐浓的夜色,比房檐高出一截的树枝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黑夜里,他心里突然一暖,说:“小事而已,自己也能做。”
他把伞依然放在屋角,很快伞尖就洇出水来,他又往里拢了拢,怕打湿孟珒修的鞋底。
孟珒修跟他肩碰着肩,在他弯腰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推门。
火炉子重,孟珒修使不上力,门还是覃一沣推开的。
火炉子被他放在桌上,见左边的小书房里亮着灯,又抱起来往那边走。
“听刘叔说父亲身子不舒服,我去看过,没什么大碍。只是说晚上不同我们一起用饭,你要跟我一起吗?”
他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覃一沣还没进屋,右脚还在屋外,听孟珒修这么问,沉默了一会儿,答他:“好。”
拂过门帘,光亮愈加明显,桌边靠着个影子,背对着他,可是也叫他发了愣。
“你屋里有人,我这会儿来是不是打扰了?”孟珒修回头,问拿毛巾擦衣袖的覃一沣。
覃一沣闻声抬头,瞧见那个影子没有动静,光影里的身子微微晃动。
他走过来,轻手轻脚地给睡着的晋秋披上一件外套,他低声说:“去那边吧。”
孟珒修学他的样子,动作变得又轻又缓,经过正厅,走到屏风后面,通过一扇门,走进去是间小小的房间,中间立着张桌子、两张木凳。
倒扣的茶杯被立起,覃一沣倒了两杯茶水,说:“去看过曼新了吗?”
“看过,今日她瞧着精神不错,同她说了些话,怕扰着她,就过来你这儿了。”
像是兄弟间的叙话,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瞧着夜色已经黑透,才起身往外走。
晋秋已经醒了,坐在正厅里发呆,脚边放着火炉子暖身子。见孟珒修跟着覃一沣从里屋里出来,还没来得及作反应,就先听见孟珒修说:“饿了吗?我去叫人备饭。”
她的手不自觉地摸着肚子,是有些饿。
孟珒修推开门,一阵风灌了进来,她哆嗦了一下,人算是清醒了,眼神落在火炉子上。
覃一沣在她身旁弯腰,抱起火炉子,跟在孟珒修身后,叫她:“走吧。”
2.
下人来说,孟炳华已经歇下了,曼新小姐胃口不好,只食了碗清粥,在房间里坐着,叫人不要再去了。
覃一沣帮着理碗筷,没有一点少爷的架子,又盛了碗汤给她和孟珒修。他微微笑着:“先吃饭吧,歇息会儿送你回去。”
孟珒修说:“我送你回去。”然后抬头气碰上覃一沣的目光,低下头不再说话。
三个人,一顿饭用得如此漫长。
覃一沣说:“本来今日是想好好谢谢你,没想到饭却吃得冷清了。”
像是在感慨,他懒散地坐着,手摸着桌面上,什么也摸不着,又缩到桌下。
晋秋放下碗筷,碗里还剩着半碗饭。她没什么胃口,抓着一旁的茶杯抿了两口,开口说:“平日里也就我跟晋诚两个人吃饭,今日没了他,也有你们两个,不算冷清。”
说完,她才发觉自己话说得笨,抬眼去看覃一沣,见他笑着,目光落在她跟孟珒修之间。
“若是不觉着麻烦,你跟晋诚每日来这里用饭好了。”他提议。
孟珒修也说:“每日放学后我去接你们。”
以为唐突的话,没想到晋秋没拒绝,她说:“晋诚该高兴了,他可喜欢吃你家厨子做的饭菜了。”
孟珒修一愣,那个相认的夜晚,她也是这般说的,只是那以后,她却没再来过。
“那就说好了。”覃一沣确定着。
孟珒修也瞧她。
晋秋点头:“说好了。”
送晋秋回了缺月坞,孟珒修又去了西苑。
到苑口的时候才见这里没有光,他在门外停了好一会儿,心里的烦闷压得他连着叹了好几声气。
门开,覃一沣披着件衫子站在屋里,摸黑瞧着身影,心里领会,唤孟珒修进屋。
身上染着丝寒气,孟珒修站在门口跺脚,将鞋底的泥土抖落才进屋。
覃一沣点上灯,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空着。皮箱在晋秋走时交给了她,那时她无话,伸手接过,不同的是,车开的时候她朝他挥了挥手。
想到这里,他淡淡地笑。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孟珒修在覃一沣对面坐下。
关上抽屉,覃一沣跷腿坐在太师椅里,他仰头,先瞧着的就是挂在墙壁上的那盏电灯,里面的灯丝生出光,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
他反问:“在学堂里待得习惯吗?”
“开始的时候倒不习惯,时间长了,便好些了。”孟珒修顺口答着。
“当年你走后,父亲不舍得,可是又想,总该让你出去闯闯,去见见外面世界的样子,心里也就开阔些。”
那时候他每日跟在孟炳华身边,闲时聊得最多的,就是孟珒修在外的生活。担心儿子的孟炳华托了不少人照料着孟珒修的生活,听闻他在外的一点一点变化,也就慢慢放心了。
“外面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孟珒修回忆着在国外的生活。
当年他坐上越洋的轮船,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踏上一片新的土地后片刻烟消云散。那里的世界是自由的,是高谈论阔的,不像他的国家,每一日都被黑云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内忧外患。是他在大海的那一边,望向他的国家时,脑海里唯一浮现的四个字。
“那时候在宋老爷子家,你的学生曾问过我,是不是会支持你在这片土地上做的一切?我说会,没有条件。”覃一沣坐直身子,视线与他交错。
“这句话,是我对你的承诺,若我活着,它就不变。”
放在膝上的双手一颤,孟珒修不可置信地抬头,瞧见的是覃一沣无比坚定的眼神。他双眼湿润,清晰地感觉到来自覃一沣身上的与天宽阔的信念。
他听见自己的回应:“谢谢。”
那一夜,孟珒修在覃一沣的房间里待到深夜。他们聊了许多,关于孟宅,关于屠神寨,关于祖国的未来……
那时候,孟珒修才惊觉,他心里同覃一沣暗暗较劲了许多年,于覃一沣来说,不过些缕云烟。更甚的是,他一直被覃一沣放在心里。
他想,他们是兄弟吗?不是,甚至他这些年一直觉着,于他而言,覃一沣存在于孟家,便是在提醒着,有个人曾经见证过他当初如何深陷在黑暗里与泥同淤。他孟珒修,如此出身,也曾陷于淤泥里,想来就觉得可笑。
可是这一夜,他才知晓,覃一沣一直在仔细保护着他。
出门前,他问坐在太师椅里的人:“曼新同你,是不是……”
“父亲同你说了?”覃一沣掩着额。
说了。傍晚覃一沣去瞧孟炳华时,孟炳华正在同刘克交代婚礼的细碎事,他在一旁听着,才知晓了是为覃一沣和孟曼新准备着。
孟珒修没有说话。他心里觉得不妥,可是那时候在孟炳华房间里不敢说,在这里,又不知该怎么跟覃一沣说。
“我说我会照顾她。”覃一沣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