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领到了差事,有端茶送水的,有陪侍出行的,就她领到的格外与众不同——她的工作是,扫树叶。
注意,不是扫院子,是扫树叶。
后院有一株千年古树,时值深秋,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半,还有一半将落未落,她的工作,便是把掉下来的树叶扫干净。
大户人家的许多工作,是不是来源于太过有钱?
她捡起一片黄叶,坐到树下的石桌旁,撑着下巴,看着古树发呆,等着下一片叶随风飘落。
呆坐一阵,她隔着面纱抓了抓脸庞,忍不住在心里骂道:“都怪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肯定是因为她太丑,怕吓到人,这里的人才会安排这样无聊透顶的工作给她。
现在她被关在这后院里,哪里也不能去,当真是像一只被囚禁的鸟一样,既傻且呆。
此时,恰好两名蛊婢从后院回廊走过,其中一名哂笑:“玉竹,你说那丑八怪在想啥?”
玉竹捂嘴笑道:“谁知道?”
“听说她哥哥长得很是俊朗,你见过没有?”
“那日远远看了一眼。”
“你敢打赌,只看了一眼?”
“别闹,快走吧,夫人还等着呢。”
“吆,害羞了?”
欧阳泺远远地冲她们打了个招呼,见她们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匆匆走了。回过头,把手中的叶子狠狠地扔进箩筐中,道:“把我害得这样苦,你自己倒好!”
是夜。
余景洛和欧阳泺坐在屋顶,月光很好,冷风瑟瑟。
欧阳泺抱着胳膊,忍了很久,终于道:“余景洛,我非得打扮成这个样子吗?”
月光下,余景洛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像是在仔细考虑,又好像也被她“美”呆了。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刚要将脸偏开,他却突然轻声道:“别动。”
自从他再回来,和她说话便很少像以前那般生硬冷酷,仿佛声线也跟着身体康复变得磁性好听了许多。此刻他虽是低沉一喝,她却不感觉到霸道无理,反而仿佛心弦被蓦然一挑 ,忍不住乱跳了好几下。
为掩饰突然而起的心慌,她强做镇定,问道:“怎么了?”
他眼中神采莫测,慢慢抬起一只手来,摘下她的面纱,看了一阵,将手指放到她脸上,顺着她的脸颊滑到颈下,往回在下巴上一勾,停在那处——欧阳泺脸羞得通红,眼睛溜圆,道:“你,干嘛?”
这个动作怎么这么熟悉
她猛然想起,这不是自己在崖葬墓穴里对他做过的事情吗?
于是,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压抑着怒火,道:“你故意的?”
他收回手,帮她戴好面纱,转过身去,顿了片刻,居然承认了:“恩。”
欧阳泺恼怒难当,恨道:“余景洛你,你这人怎么心眼那么小,这种小事也要报复一下?”
往后堪忧,逃命途中她得罪他的地方罄竹难书,他若是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他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小事。”
“这还不是小事?那——”她不敢往下说了,天道好轮回,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往后余生的惨淡岁月。
等等,她去拉他的胳膊,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在笑?”
拉不动。他否认道:“没有。”
“你一定在笑。你给我看看。”她忍不住站了起来,脚下一滑,摇晃几下,眼看就要摔倒。
慌乱之中,肩上被重重一揽,瞬时固定不动,熟悉的药香味涌来,时光已然静止,他的脸在月光中半明半暗,眼中闪现怒火,声音已然脱口而出:“别乱动!”
这一次,他的声音已无半点温柔,她的心湖,却俨然被重重一锤,变得乱七八糟。
“别乱动,会摔倒。”
最终,他却只是如是说道,并将她扶坐在自己身边。
沉默。
只有月光格外调皮,在身边随风吵闹。
一会,她闷声道:“我要下去。”
“哦。”
却没有动静。
“我要下去。”
他似乎才回过神来,看她一眼,道:“好。”
却仍是不动。片刻之后,他说道:“你放心。”
“什么?”
“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她一喜,猛一转身,问道:“真的吗,你查到什么了?”
“据丽夫人在辰星殿里的耳目所言,小玲和木松柏现在大概就在府内的蛊狱之中。”
“真的?他们真的被红铃抓了?”
“应该是。”
“可是,为什么?他们跟红铃可是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啊。”
“这就不知道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红铃用猝死蛊杀了长青,又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这莫非就是山羊胡子所说的,那人需要他保守的那个秘密?
若如此,那个杀了山羊胡子的人,是不是也是红铃?
那么,红铃和‘药铺’,以及‘药铺’里面那个神秘的掌柜,究竟是什么关系?
掌柜希望余景洛和欧阳泺快快逃离蛊族;红铃呢,她会怎么做,希望他们离开,还是干脆杀人灭口?
如果是后面这种可能,小凌和木松柏性命危矣!
余景洛却又道:“关于猝死蛊,也有了一点线索。”
“哦?”
“不说红铃,至少绝对跟彩霞有关。”
“什么关系?”
“暂时虽然不知,但是很快便可见分晓。”
说完,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且静待几日,应该不用等太久。”
他说得太认真,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对待过她。
仿佛她是极尊贵,极重要之人。
她突然想起那日他跟丽夫人说的话:夫人这屋内珍宝无数,却恐怕没有一颗及得过我心里这一颗半分。
她心中纵有万千不甘,此刻也全化为乌有,只觉脸上烘热,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轻轻道:“好。”
静松居。
一个身材曼妙穿金戴银风韵犹存的妇人扶风而来,空气中瞬时香气四溢,那女子后面随着七八个女婢,浩浩荡荡,很是招摇,顿时把这带发修行的清静之地扰得红尘滚滚,姹紫嫣红。
丽夫人走进屋内,一把拉起还在诵经的连青留,把他送到窗边软塌上坐下,用那如珠似玉的圆润嗓音体贴说道:“你诵了这一上午的经,竟不累么?喝口汤吧。”
说着,从孙妈妈手中取过一个食盒,打开盒盖,端出一碗剔透的汤来,清淡的汤水里面数瓣百合,一颗大枣,红白相应,很是可爱。连青留看了一眼汤,闭上了眼睛,手中佛珠仍在转动,一派无动于衷。
丽夫人伸出她那只凃着红色蔻丹的芊芊玉手,抢过那串佛珠,撒娇笑道:“你不喝,我今天可就不走啦!”
连青留像触电一般弹开自己的手,眼睛终于睁开,终于正视面前女子,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过汤,拿着勺子喝了起来。喝了两口,脸色突变,急忙取水去漱口,又把手放进喉间猛抠,屋内顿时呕声阵阵。
然而那汤已然入肚,哪里轻易呕得出来?呕了半天,颈粗面红,眼泪涟涟,却只吐出数口涎液。
丽夫人早收起了笑,斜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冷冷地道:“不知道的人,不知这是我辛苦熬了两个时辰的排骨百合汤,还当这是要你命的毒药呢!”
连青留眼中怒光一闪,道:“你……”
“我怎么啦!我就是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我错了吗?”她昂首大声说道。
他人看了一阵她那巧言令色的样子,缓缓道:“你放心,即便我想要清净,我佛也不愿度我脱离这红尘苦海。”
“佛祖都不愿度你,你每天在这里敲死跪死又有何用!”
闻此,他如被击中,闭了闭眼,垂头丧气,不再答话,踉踉跄跄,跪回蒲团,闭目凝神,口中念佛之声比刚才更大了许多。
丽夫人在那软塌上坐了一阵,突然大袖一挥,那汤碗已然被扫落到地上,哐当一声,碎成粉末。怒气冲冲,甩袖离开了那小小的屋子,女婢们慌里慌张,向那僧人颔首行了一礼,紧随那她而去。
她一边疾走,一边骂着:“这大雁城府就是个疯人院,一个两个都是些疯子!”
孙婆婆低声劝慰道:“夫人息怒。这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怎么还这样生气呢,小心伤了自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