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宣没有应赵谦的话,只复道:“快走。”
“我走了,你还活得了吗?”
张平宣猛地推了赵谦一把 ,“你到底明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违逆他……”
“根本就不是!”
“什么……”
张平宣凝着赵谦的面目,“他要杀我,就是怕你会这样,坏了他在荆州的大计。岑照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我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我根本斗不过我那个哥哥,我也要试一试,但我不想利用你!真的……赵谦,我不想利用你……”
她说着说着,肩膀抑不住颤抖。
忽然,鼻中渗入一阵的花香气,五感流窜,沁人心脾。
张平宣揉了揉朦胧的泪眼,低头看时,却见赵谦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朵落在她膝边的花,送到了她面前。
“不要哭了。我又不蠢,许博早就给我说过张退寒的意思了,在他南下荆州之前,我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军法处置。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他从金衫关捞回来的,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花,那幼白的花瓣,受不起南方冬日湿润而寒冷的风,瑟瑟地颤抖着。
说话的人声音却渐渐平宁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张平宣啊,我看不得谁欺负你,就算那人是张退寒,我也不准。”
说完,他又把手抬高了些,松开蹲麻了的腿,一屁股盘膝坐下,仰头道:“呐,给你花。你拿好啊,荆州城外的草都被许博烧光了,估计是找不到花了,这或许……是我这辈子能送给你的最后一朵花了。”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
“可惜荣木花开过了,平宣,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荣木……花是四方天下之中,最衬你的那一种。”
第102章 秋草(二)
如果赵谦肯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多听一些诗典, 他也许就不会说出荣木花最衬张平宣的话。
席银随张铎乘青龙(楼船的一种,大型战舰)南下江州的时候,一路上在峡岸上看到了很多荣木树, 临水而生,此时只剩下覆雪的枯枝, 像一丛又一丛嶙峋凌乱的骨阵。
席银端着一盘胡饼从底舱厨室里出来, 立在船舷上 ,抬头望向那一丛丛阴森的骨阵。
那日是除夕,江上大雪,雪影密集得遮挡视线。
席银仰头仰得久了, 便觉脖子有些发酸。
她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 张铎便让宋怀玉翻了一匹狐狸皮出来, 也不加针工,让她胡乱绕在脖子上,权且算个遮护,好在席银的脖子修长, 系起来毛茸茸的到也不难看。
江凌在船舷上护卫,见席银一个人在雪中立得久,便出声道:“内贵人回下面宿棚去候一会儿吧, 这里太冷了,内贵人还有伤在身, 陛下在见江邓二位大人,我看还要一些时候。”
席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江凌, 忙行了个礼,“我没事。”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狐狸皮,“有这个不冷的。”
江凌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席银朝他走了几步,将手中的胡饼递了过去,“将军吃一块吧。”
江凌摇头应道:“不敢。”
“我做的,不是专门给陛下的,将在下面棚宿里,已让好些内禁军的小将军门尝过了。”
江凌听她这么说,这才将剑别到身后,从盘中取了一块。
“好吃吗?”
江凌咬了一口。
“很酥。”
席银霁容,含笑道:“第一次没做好,这是第二炉的,底下还没麦饭,也是我蒸的,就是太粗陋了一些,我不好拿上来给陛下吃。不过除夕不吃麦饭,又跟没过似的,江将军,你过会儿不当值的时候,下去吃些吧。”
江凌又咬了几口,伸手小心地接着饼碎道:“内贵人还亲自做这些。”
风迎着席银的脸面刮来,雪沫子扎在她脸上,有些刺疼,她连忙背过身护着手中的胡饼,轻声应他的道:“在洛阳宫和厝蒙山,我都不到灶台,这回好歹是跟着陛下出来了,才能动得了火。”
说至她从前最为熟悉的生活,她倒是极为放松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仰头吸了吸鼻道:“我还想得启,在清谈居的时候,我说给陛下烤牛肉吃来着……哈。”她看着怀中的胡饼笑出了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烤得上。”
正说着,江沁与邓为明二人一并走了出来。
席银垂头让向一边行礼,江沁看了席银一眼,拱手还道:“内贵人。”
邓为明却立着没出声 ,江凌看出了此时的尴尬,岔道:“两位大人是这会儿下船吗?”
江沁点了点头,“是。”
“好,我送二位大人下去。”
说完,向席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进去。
船舷处除了远远侍立的宫人之外,再无人影。
门开着,席银想着将才江沁的神情,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踟蹰着正要走,忽听背后道:“站着。”
席银只得站住回头,见张铎立在门前。
他穿的是燕居服,玄底无绣,冠带亦束得简单。
“你去什么地方了。”
“去……哦。”
她把胡饼捧了上去,“你在议事,我就去底舱的厨室看了看,呐,给你做了胡饼。”
张铎拣了一块胡饼,捏在手中却并没有吃。
“给朕?还是给别人。”
席银抿了抿唇,吞了一口唾沫小心道:“也给别人。”
张铎笑了一声,“修佛吧。”
“啊?”
席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要修佛啊。”
张铎直待口中那块饼咀嚼吞咽干净后方了无情绪道:“自己悟。”
说完,他看了看席银的脖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耳朵下面的狐狸毛,随口道:“你冷不冷。”
“不冷。”
“嗯。”
他说着朝前跨了几步,衣袖从席银身旁扫过,扑来一阵浓厚的沉水香。
“不冷就先不进去。朕想站一会儿。”
席银示意宫人过来,把胡饼接了下去,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张嘴想说什么,但抬头见他静静地望着为雪所封的江面,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到现在为止,席银还是不太敢过于狂妄地直问他的想法。
一方面,她觉得这样对他,不太尊重。另一方面,是即便不问,她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即便他藏得很谨慎。
他沉默着不说话,周遭除了船桨浪的声音,就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实在没有一分除夕的热闹,席银忍不住扯了扯张铎的袖子。
“欸……”
张铎望着江面没有回头,却还是应了她一声。“什么事。”
“你看那些山壁上的树,是什么树呀。”
张铎顺着她的话抬起头看去,“哪种。”
“那一丛一丛的。”
“哦。”
他目光稍稍一动,而后又垂了下去。“那荣木。”
席银扶着船栏,隔雪细看去,“是荣木吗,荣木花那么好看,可这看起来……”
“不要站那么近,退回来。”
“哦。”
席银乖觉地退到他身后,小声嘀咕道:“我以前看过的荣木不长那样啊。”
“那树丛的后面有崖棺。”
“崖棺……是什么……”
这种阴潮的东西令席银本能地有些害怕,张铎感觉到身后的人再往后退,转身向她伸了一只手道:“朕带你看你怕什么。过来。”
不准她过近,也不准她离得过远,真是有些难以将就 。
席银犹豫地朝他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问道:
“为什么会有人要把自己的棺材放在水崖上的荣木后面。”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张铎望向那不断向后退去的崖棺,“朕好像没教过你,江沁呢,教过你吗?”
席银摇了摇头, “没有……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张铎放缓了声音,解道:
“说荣木花开繁盛,其根长而深,朝时华艳,夕时就已经亡尽了。”
他说完,看向席银道:“荣木朝生暮落,是命短魂艳,自前朝以来,士人兴薄葬,或白绢裹尸,或藏骨青山,但都还不算极致风流。能为一族之人,选此处生有荣木的崖壁来葬身的人,必有一等清白”
席银静静地听他说完 ,抬头望着崖壁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