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类(208)

三思:“你说。”

“当年令堂命丧耿深之手,明宗花了十三年才图得真相,手刃仇人。岑姑娘当年年纪尚幼,或许不像经营多年的父兄那般明白这事是如何艰难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如今耿深身死,江湖上与之有怨者皆拍手称快,感念天道轮回。岑姑娘是如何想的,真觉得是天道轮回吗?”

三思道:“仇是我们自己报的,关天道什么事?”

“但是你看,别人都这么说。”裴宿檀的神色平静下来,方才那讽刺的神色消失了,温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严丝合缝地把他包裹起来,他微微笑着,“其实这世上本无天道,有的只是恩怨。各人报各人的恩,各人报各人的怨,做的人多了,于是让人以为有了天道。”

三思一怔。

“所以,各人报各人的恩怨。诸位也不必再追问我原因了。”裴宿檀对无衣道,“拿东西来。”

无衣起身,跑去屋中取出两只匣子,分别递到三思手上。

虞知行:“何物?”

裴宿檀道:“为了给二位赔罪,特奉上薄礼。二位若是乐意收下,便请回家转交给各自家中长辈,若是不想收,便拿去焚毁。无衣,送客。”

说完,他拿起搁在一旁许久的小木刀,继续一点一点地将石榴花糕切成小块。

二人就这样被请出了裴宅。

访客离开后,院内重归静谧。

这座宅子仿佛从十三年的噩梦中走来了阳光下,好像十三年都没有这么静。

裴宿檀坐在原处,吃了一小块不那么好吃的石榴花糕。

糕切得很小,半个拇指大的小方块,像是长辈怕孩子噎着,特地切小给孩子的糕点。

阳光充满着庭院,石榴花瓣薄而团簇,枝叶间漏下光在他的白衣上,像一幅经年久远的画。

他似乎出着神,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同样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石榴树旁,他仿佛“看”见水井边有位年轻温柔的女子,正费着劲把水桶摇上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对他笑。

“阿姊。”他轻声道,“我们回家了。”

****

三个月后。

黄昏的丛林里飞快地蹿出两个人影,冲向河岸。

“接着!”虞知行扬手将布包一扔,抓了一把树叶,擦净银枪上的血迹。

布包砸进焦浪及怀里,与此同时,侧面的树丛中窜出来一个人。

虞知行:“东西拿到了吗?”

三思头发上顶着几片叶子,晃了晃手里的印章,见到虞知行枪上的血迹:“你杀人了?”

虞知行道:“吓唬一下而已。这些不扛刀兵的文官,真不经吓。”

焦浪及看见上游竹筏冲下来,在虞知行背上掴了一下:“少啰嗦,等他们回过神追上来就死定了。”

竹筏飞快接近,上面两个人站起来冲他们招手。

三思瞟了一眼后方山头上逐渐冒出来的追兵:“哈哈,我先走一步!”

言罢脚尖一点,飞速掠向河面。

卫三止一伸手,将点在竹筏边的三思拉了上来。

虞知行和焦浪及紧随其后。

在焦浪及落下时差点被掀翻出去的卫三止:“牛头你可减减肥吧!”

“放屁。”焦浪及踢了他一脚,差点没把他再踢下去,“老子这都是腱子肉!”

竹筏顺流而下,将气势汹汹追到河边的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登封刺史蓄养私兵果真不假,这回可抓到把柄了。”卫三止接过三思手里那方印章。

三个月前,三思和虞知行将裴宿檀给他们的木匣子分别交给了家中长辈。

岑明打开,里面是一枚破碎的玉佩,拼凑起来可见上面有个“侯”字,下面压着一封誊抄的检举密函复本——是数十年前检举当时魏王和本朝勋臣山东兵马大总管侯俊吉密谋篡权的密信。

而送到虞知行他爹——正以侍郎之身代行户部尚书之职的虞呈祥手上的那只匣子,打开竟是一抔米。

这显然别有深意的两件东西不约而同地牵动了长辈们的注意,既然已经有人给出了提醒,那么早鸟自然要先动起来。

于是三个月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放下竹篙的展陆向三思递了张帕子让她擦水:“我们打听了一下,城中的米价涨到了六文,周边有些地方要更贵些,甚至到了八文一斗。”

虞知行:“还不算特别贵,但比起前两年可贵太多了。这势头不妙。”

“山匪多了,粮不好运。”卫三止道,“此行我们还打听到另一件事,你们可能会有兴趣。”

他看向展陆。

展陆有些局促,道:“也就是……我一直在查师父遗言中说到的事,因为肖登云公子来少林后师父便圆寂了,我总觉得……”

虞知行敏锐地道:“你觉得登云得到的消息与夏侯家那桩事无关?”

“是,我其实始终很在意师父遗言中提及的第三条,此事显然与耿家主指控的那些风流韵事无关。而就我对师父的了解,他说的一定是一件更严重的事。”

广悟大师圆寂前留下的遗书中,除了第一第二悔,还有“三悔自负擅专,不辨是非,不持刀然造杀孽,偏听信使人蒙冤屈”。

展陆道:“所以……我最近打听到一些事,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我……”

“我来说吧。”卫三止拍了拍展陆的脊背,善解人意地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小子在去找裴宿檀的时候被我撞见了,他吃了个闭门羹,后来我们找到那条街附近的住户,包括一个在那条街上要饭要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听了一耳朵。”

故事东拼西凑,大约发生在十二年前。

宅子上挂着的匾额是“裴宅”,听说主人叫做裴檐,是一名待官多年的进士,家中的夫人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姓荆名愁,似乎在江湖上还有些名声。

这位夫人是带着女儿改嫁来裴家的,裴檐在家多年,仕途上没有什么建树,家中有些小田产,还算能过日子。人们说他是个没什么上进心的老好人,却对妻子特别好。

荆愁刚嫁进来的那段日子,人很憔悴,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裴檐却处处悉心照料着,外人看着夫妻感情很好,不久家中便添了男丁。

荆愁带着来的女儿叫做同她的母亲一样长得美貌,生性温柔,越长大越出落得亭亭玉立。男孩也长得好,小时候秀气得像个女孩子,姐姐常常会给他穿女孩子的衣裳,扎女孩子的小辫,带出去就说是自己的妹妹。男孩有时候会因此生气,但姐弟俩的感情还是很好。

裴檐对这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地疼爱,只是他为了生计,放弃了进士身份,开始做起了赤脚商人,常常要出远门,很少能回家,然而但凡出门买什么都要带两份。

但荆愁却不喜欢那个儿子。

不知为何,男孩小的时候,荆愁便对其不理不睬,有几回因身体不好险些夭折,都是姐姐悉心照料救回来的命。等男孩稍长大一点,荆愁便时常对其打骂,浑然不似自己亲生的,让外人看了都心寒。男孩沉默寡言,性情很倔,但每次被责骂或是被抽打之后,姐姐都会给他做好吃的糕点,抱他在身上给他上药。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家人,日子总是这样过下去的。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桩事的话。

那是五月,谈兵宴,登封人最多的时节。

姐姐到了和人说亲的年纪,因相貌秉性极好,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裴家的门槛。最终父母商定,同城中一家书香人家定了亲。

即将要出嫁的姐姐最后一次带着弟弟去看城中的花车游/行,中途姐弟两个走散了。弟弟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人,只好自己先回了家。

姐姐一夜未归。

半夜,荆愁和儿子并着街坊邻里一同去寻找,无果。然而第二日,浑身是伤面无人色的姑娘,披着一张不合季节的蓑衣,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好像抬不起腿,在跨进家门的时候就被绊倒了。

“惨啊,真是惨啊。”说这话时,老乞丐坐在路墙下,脱下破洞的布鞋,倒了倒小石子,又用力地搓了一下鼻子,满脸的皱褶因此拧得更深,“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如何搞得赢。都是些腌臜东西,比我们这些穷漏的龌龊多了。只是可怜了这一家子。”

弟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蹲在阿姊房间的墙角,听见阿姊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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