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虽然和尚再三保证,夏墨时只是正常的睡了个比较长的觉,但夏许淮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守了两天一夜。
第二天临近傍晚时分,夏墨时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动静,然而也只是眼皮微微掀动了很小很小的幅度,连个指头都没有动过,若不是夏许淮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差点都发现不了。
他伸出一只手,抚平了塌上之人眉间的折痕,温声低语道:“别怕,有我在呢,睡吧。”
夏墨时在睡梦中似有所感,眉头渐渐舒展,还本能地歪了歪头,用侧脸往那只温热的手掌上轻轻蹭了蹭,神情间满是信赖与依偎,睡相安稳。
夏许淮看着,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抬起没被人抓住的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来回戳了两下,触感细腻,顿时便有些爱不释手。
仿佛找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夏许淮找到了其中的乐趣,于是又连着戳了好几下,直到脸上被戳的地方,肉眼可见地生出一个淡淡的红印子,夏许淮这才收手就此作罢。
又过了一个时辰,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宫城各处皆点亮来了许许多多照明的灯,宸英殿中却只余下一盏夜明宫灯,散发着幽幽的柔光。
夜明珠的光,本就温柔,再加上灯上一层画纸的遮蔽,更是减弱了两分,如此一来,光线就不会太过强烈刺眼,也就避免了影响某人的睡眠。
但却也不至于使得两眼一抹黑,起码以夏许淮的夜视能力,正常视物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夏墨时,也正是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他一动,夏许淮就倾身上前,清冷的声线中暗含中几许不冷静的激动,问:“你醒了,睡得怎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夏墨时被眼前陡然放大的俊脸惊了一惊,头往后瑟缩了一点儿,才惊魂未定地吐了一口气,说:“要不是看你长得帅,我肯定就把你打出去了,哪有你这么骇人的,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
夏许淮失笑,关心他,反倒还落了埋怨,倒是成自己的不是了?不过呢,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再怎样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于是,夏许淮就小小配合他,看似认真地反省了一遍,点了点头,说:“没同你打一声招呼就跟你说话,是我太在乎你。我太过担心你、想见你,都是我的错,不好意思。”
夏墨时本也不是真的要怪罪他什么,此刻听他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这撩人而不自知的情话,脸皮略微发烫,顺带蒸腾上两抹可疑的红晕,所幸夜色昏暗,瞧着不大明显。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要听你说这个呀,你还会不好意思,蒙谁呢。”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夏墨时惊恐地问道:“我这次,又睡了多久了?”
不是他瞎担心,因为上次一觉,他梦见一些过去,结果醒来就大半年过去了,这次,他又梦见了好些年的往事,实在是怕了。
“现在已经是正月初二了。”夏许淮附身,抱紧了他,声音中带着一丝后怕。
夏墨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幸好才两天两夜。”
夏许淮放开他,抓住了他说的一个字眼:“幸好?”都快把他给吓死了,这人还有脸说幸好?夏墨时到底有没有心啊。
大概是察觉到夏许淮的不满,夏墨时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笼统地解释道:“因为,我在梦中,想起了许多,曾经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事,多到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多到,我怕又像上次一样,害你等那么久。”
此言一出,夏许淮的脸色才算是好看了那么一丢丢。
“梦见什么了?”夏许淮想起和尚所说的话,身体有些微僵硬,声音艰涩地猜测道,“你,想起来了?”
那些事情,夏墨时之前忘了就忘了,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但他失忆的这些年,夏许淮自认为俩人相处得还不错,甚至比之前,还要融洽,他不确定,恢复记忆的夏墨时,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他,而且,他还利用他的失忆,骗了他。
说不心慌,是不可能的,但夏许淮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又不是他骗夏墨时在下的,顿时,心头最后一点顾虑,也自我消散了。
遂快速地平静了下来,等待夏墨时的反应,就连他的质问,夏许淮都打好了腹稿,想好了要如何作答。
结果夏墨时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等你睡醒一觉,咱们明儿再说吧。”
这就像一个已经准备慷慨赴死的人,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结果对方跟你说,对不起,我的刀还没磨好,且劳烦你等一等,一样的煎熬人心。
此时此刻,夏许淮差不多也正是这种心理,于是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身侧之人的呼吸声,竟觉得越趟越清醒,偏偏夏墨时没有半点要搭理他的意思,于是俩人就这样,一个闭目沉思,一个翻来覆去,同床异梦地假寐了几个时辰。
翌日天欲晓时,夏许淮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他发现夏墨时起身的第一时间,便亦紧跟着离了脑下的枕头,下榻穿衣,快速地捯饬出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正经模样。
夏墨时理了一晚上,思绪也理了个大概,不似昨日刚醒来时的杂乱无章,现在转头见到夏许淮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反倒笑了。
被笑得有点懵的夏许淮不明所以,仍自一言不发,夏墨时走过去,将正襟危坐的夏许淮拽了起来,走到床边,拍了拍旁边的被子,说:“这么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那凳子冷冰冰硬邦邦的,哪有软绵绵的床榻坐得舒服。”
夏许淮知道他怕冷,倒是从善如流,依言在他身边坐下:“想先聊什么?”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夏墨时两眼放空地望着前方,幽幽地说,“有一个自由而梦幻的国度,那里的人们讲究人人平等,虽然很难真正实现,但是那里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制度,没有所谓皇亲国戚,没有君王,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被称之为公民,每天,那里的人们……”
夏许淮凝神听了许久,终于听到夏墨时缓缓说了一句:“而我,则来自那个地方。”
夏许淮早就在梦中见过那些场景,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那遍布血色的一幕,令人他不得不在意,夏许淮嘴唇抿得死死的,呐呐道:“是因为,你被撞了?”
这下,轮到夏墨时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夏许淮也觉得很诡异,但他又实在想不到别的说辞了,只好如实地说:“在你昏迷不醒的那几个月,我不止一次地梦见了你,你刚才说的,我都在梦中看到了,自然,也……”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出口,那血沫横飞的场景,令人绝望又撕心裂肺,夏许淮拒绝再回想一遍。
夏墨时坦然应下:“反正在那,我得病了,迟早也是要死的,而且无亲无故的,就算车祸死了,也没有人为我伤心,而且这里还有你,老天也算是待我不薄了。”
看夏许淮欲言又止,夏墨时主动提起了以前那段被他谎称失忆,忘记的那二十一年:“你是不是想问,之前你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夏墨时,去哪儿了?”
夏许淮微微垂首,沉吟半晌后,扭头直视着夏墨时的双眼:“无论他去了何处,无论你俩有没有什么关联,现在,我们都在一起,未来也属于彼此,这就够了。”
夏墨时做出西子捧心状,拿出像是被人辜负了的伤心欲绝的语气,控诉着夏许淮:“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始乱终弃的一个人,亏我在万念俱灰的当头,还陪你过了一个轻松快乐的二十五岁生辰,小时候,你还给我打了两只野山鸡,怎么现在转眼就变心了呢?”
之后,夏墨时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些小事,夏许淮被他这操作整得脑子短了路,等细细品味后,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脑子里那根弦终于崩断了:“你,你们,一直都是你?”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更好的解释,因为其中有些事情,除了他和夏墨时,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夏墨时点了点头,脸色很是精彩。
夏许淮的脸色也不遑多让,尝试着总结:“也就是说,”
上一秒还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的夏墨时,瞬间坐直了身体,正经地接过话:“也就是说,我之前怨恨的那个所谓孤魂野鬼,其实就是我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别人,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