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当时寻的是个偶感风寒,且需静养的由头,又因着年关将近,皇帝很是仁慈得免了夏墨时一个月的旬试,让他偏安在流风殿,好好修养生息,所以流风殿,又再度恢复了一派冷清的氛围,连仅有的几个宫人,也都被这位七殿下勒令待在自己房中,无事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整整一个月,皇城上下,皇宫各地的年味都渐浓,流风殿却不见任何动静,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什么即将要过年的感觉。
期间,沈云祺求见了许多次,都被早已得了夏墨时示意的人给挡了回去,只吩咐他好生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但他伤好之后,也对何时再见他一事,绝口不提。
借着养病的名头,夏墨时终日里将自己关在房内,思绪万千,气血翻涌。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夏墨时理清过去与现在,前世与将来,也同样让他明白了当时隐隐的不安所谓何来,大概,这就是预兆吧,从现在算起,他的人生,只剩下八年了啊!
那日见到夏许淮,突如其来的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是否就是冥冥中的暗示?夏墨时深感绝望。
自重生以来的这七年间,他明察暗访低调地招贤纳才,拉拢或培植忠臣良将,又将母亲留下的势力打理得井井有条,活得小心翼翼,在恣意张扬的背后,算计得如履薄冰,在日渐激烈的夺嫡之争中隐藏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命丧他哪个皇兄的权谋之手。
原本他想着,纵然是要做一个皇帝,也该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争取到他想要的,主动登上皇位,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皇帝,主动任用贤能之士,而非反过来被夏许淮那个名号响当当的摄政王压制得死死的,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间。
当然,自己也并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昏庸君王,夏许淮的才干,他非常看在眼里。也或许,有了这个不一样的开始,再经过几年的磨合之后,同样心怀天下的二人能够通力合作,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共同造就一个盛世王朝。
但事实上呢,即使他能够做到他所畅想的一切,可他唯独改变不了,八年后将有另一个来历不详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个变数,不在他筹算和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的人生,走不到他所畅想的前方,未来的日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那个天外之人的到来,将迫使他不得不将到手的成果拱手让人,将掌控天下的尊位让给那个想法奇怪、毫无责任感和羞耻心的人,不得不让天下的百姓们承担他一时兴起的想法,承担他莫名而来的冲动所带来的一切不定的因果。
届时,不论夏许淮是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还是如前世那般再次被吸引,二人相互迷恋,安定下来的局势都将再次混乱,自己的理想,以及这些年孜孜不倦的努力,都将在一夕旦暮之间,付诸东流。
七年的努力,筹谋已久的精密布局,丰满的理想,眼看着其他皇子就要开始明面上的争斗,三年之后他便可将那九五之尊的高位收入囊中,他还打算着自己能使大祁一片海晏河清,盛世安稳,可如今,却陡然告诉他,这个念想注定要扑空。
多年夙愿一朝破灭,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无能为力的痛楚再次袭遍全身,夏墨时面上不显,可心境却早已崩塌,心性早已开始扭曲。
在他闭门静养的短短一个月里,伤感、无助、愤怒、彷徨的思绪与狠厉的想法,也日日夜夜围绕着他,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心。
期间,他还不止一次地梦到过夏许淮,也叫他更加看清了曾经那个不甚清晰,没留下多少记忆的诡异梦境。
譬如,腊八那日,他梦见“夏墨时”在一片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围了一块不知啥玩意儿的布料在身前,卷起袖子,乐呵呵地在灶台前忙活来忙活去,大概是不大懂得如何掌控这种生火的土灶,顶着他的一张俊俏的面皮,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的样子,惨不忍睹。
又被浓烟呛了一下,一口气走岔了,上不去又下不来,咳得活像是得了肺痨重病不治似的,这时候,一只宽大修长的手落在“夏墨时”背上,轻轻拍了一阵,一边没好气地数落他,一边又极尽温柔地帮他顺好气。
随着“夏墨时”视角的转变,他看清了那只大掌的主人,正是比他更为清隽的夏许淮,只不过,此时他在梦中所见的这个人,不同于他在那五年傀儡生涯里见过的,摄政王冷冰冰的模样,而是满目柔情百转千回,就连周身气质,竟也有了许多明显的变化,犹如被这暖意融融的山谷同化了一般,春意盎然。
他不大听得清那个顶着自己脸皮的人对夏许淮说了句什么,只知道等他气息顺了之后,夏许淮就亲自下场烧火了。
而后,两人一人掌火一人掌勺,居然熬出了一锅很是像模像样看上去似乎是腊八粥的东西,随后又轻车熟路地炒了几个别的菜色,大多是他没见过的,但看上去卖相俱是不错,真没想到,那人虽不擅生活,却藏了这么一手好厨艺,还能够拿得出手。
但,君子远庖厨,所以,这难得的一个优点,哪怕是在梦中,也颇令夏墨时深感不齿。
接着画面再一转,俩人不知怎的,吃着吃着就纠缠到一处去了,之后,又是一阵更加不堪入目的颠鸾倒凤,坦诚相见的二人皆喘着粗气,弄得俩人身上满是欢好后的痕迹。
夏墨时红着一张脸自这个荒唐的梦境中醒来,脸上的血气,一半是被羞的,一半是被梦中的荒诞场面给气的。
此后,隔三差五地,夏墨时便会梦见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醒来之后,时而记忆犹新,时而遗忘,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心情就几乎没见好过。也就在这么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下,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
第六十二章
除夕宫宴之上,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或是公侯世家,皆携了家眷入宫,男子在前庭,女眷则由中宫之主招呼到了后头,男子与女子的席位仅仅隔着御花园的一片梅花林子。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其实挡不了什么,毕竟这些树木种的太过稀疏,再加上如今又正值冬日,上面统共也不见几片叶子,开出来的花也是小小一朵,若是指望他们来挡什么人物,着实是不能够的,反而平添一股琵琶半遮面的娇羞与朦胧美感。
在一派歌舞升平中,公子小姐们若有相互意中的,阴晦地互送一对秋波,眉来眼去之间,风流又雅致,好不热闹。
由于是宫中大宴,除了像夏许淮这种有重孝在身不便参加的,有点身份阶品的都来了,自然,京兆府尹家的公子柳子恪与柳大人的嫡女柳子怡也在其列。
经过这些年的名次相争,当然,主要是柳子恪单方面地将夏墨时树立成自己的竞争对手,一月三回地斗,时不时在宫外还攒个什么局,喝茶饮酒,说先逗闷,观花遛鸟,策马打球,什么都玩个遍,交情也日益深厚。
这不,夏墨时刚一落座,柳子恪就自发凑到了他这一桌,所幸位置偏僻,又在风口,坐这儿的人少,不用担心还得费心吧啦地同其他什么人抢个座位,随意捞过一张圆木凳,以豪放不羁的姿势,袍角一撩,就此坐定。
“听说你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在家修养了一个月?你不知道,这三次旬试,没有你作对比,感觉考起来忒没劲儿了,本公子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
夏墨时没好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打住,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什么叫要是我在就好了。别说的我好像死了似的,本殿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本来还想继续关心一下夏墨时的,被他这么一回怼,柳子恪当即便将还在打腹稿的熨帖话打散了,权当没这回事儿,接着挂起了一副有些欠揍的嘴脸,颇为志得意满地说:“我这不是想着,倘若要是你也参加了旬试,本公子就能瞧见自己的名字压在你上头的榜单了,岂不快哉。”
见夏墨时一阵恍惚,一时没忍住,吐了一句掺杂着些许变了味儿的关怀的话语:“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把你吹得一月出不了门,这身子骨是不是太弱了点,跟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
夏墨时伶牙俐齿道:“不过一个月不见,你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忒啰嗦!再者,要是被令妹听见你这番话,她定会以为子恪兄是轻视她们女儿身,少不得,是要挥起拳头来揍你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