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谷漫游指南(134)

杜子君不喝,五岛千里也没有举杯的打算,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巫女,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古怪。

自她在这里安身立命以来,男人盯着她的眼神垂涎惊艳,女人瞪着她的眼神羡慕嫉妒,但从未有哪个人,像眼前这名气质冰冷的巫女一样,用如此复杂的目光凝视自己。

是怀念,是憎恨,是不舍,还是一星抱歉的憾然?

“你嫁给他多久了?”杜子君率先问道,这时候,他的手脚还残存着方才惊人的寒意,“三年,五年,八年……或者十年?”

五岛千里的唇角翘起,是微微笑着的模样——妻子的身份和漫长的贵族生活,这笑容早就刻进了她的肌肤深处,成了下意识的展示表情。

“有时候,人总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懊悔,”杜子君低下头,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曾经伤害过的人,花过的冤枉钱,昨天没能递给流浪狗的一根火腿肠……人无时无刻不在做错事,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做的错事感到后悔。”

五岛千里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杜子君端起茶杯看了看:“不过,有的人好像不是这样。”

“天生偏执,天生没有同理心,天生极度自我……你是这样的人么,青藤夫人?”

五岛千里笑了起来。

她绝世的面容在室内闪闪发光,温声道:“巫女大人,我觉得,我有必要问一下,您是透过我,看到了谁吗?”

杜子君一怔,竟被这一句反问出了些许狼狈的感觉,这时,侍女推开房门,从外面进来,跪坐在五岛千里身边。

她的神情慢慢发生了变化,在这间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房间里,她死死盯着杜子君,嘶声质问:“您骗了我?竹林里根本就没有余下的阴阳师,您只是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们到底在哪?!”

——

同一时间,宫殿内的闻折柳突然想到什么,赶紧从地上抓起那本古籍,翻开到先前夹住纸页的地方,在下方看见一副图文并茂的说明。

这本《海国列传》有点像本土的山海经,只不过没有山海经那般范围广袤,囊括丰富,但同样也介绍了许多沿海的奇人怪物,神异传说,当中还伴有简笔描绘的图画说明。在闻折柳翻到的那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地画了一个上半身是丰腴妇人,下半身是鱼形长尾的奇异生物。

闻折柳瞬间如遭雷殛,愣在了原地。

“海人鱼,鱼身而人首,状若妇人,其音曼丽,见则天下大水……”他一字一句,读得分外艰辛,“其臭无味,食之既狂,鲜有幸免者,食之寿千岁……”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紧盯着后一句:“……血肉入药,七曜一服,可使人神智渐聩,类棚头傀儡……”

简讯闪烁得愈发频繁:【快点!!别管你们发现什么东西,我拖不住了!谢源源在房子后面的竹林,你们快到那去!】

贺钦的声音遥遥传来:“柠柠,该走了!”

闻折柳周身一颤,仿佛大梦初醒,他赶紧将纸页上的内容默背数次,再叠进去收好。古籍放回原处之后,他便随着贺钦闪身出去。

“先把外观打湿,跟我从竹林旁边桥的方向回去!”贺钦将他的衣服扯得凌乱了点,“看到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闻折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神情仍然有些震惊的恍惚。

贺钦拍拍他的肩膀,接着一把将他抱起,身体绷如一张满弦的大弓,倏然朝着回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95章 怪谈(二十五)

“我就说我们之前忽略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闻折柳懊丧地咬着后槽牙,“珑姬……珑姬,姬在这里就是公主的意思,她一介城持大名的女儿,去哪里搞公主的头衔?看若紫说的这么轻描淡写,我还以为……”

“倒也不能怪她,”贺钦的声音在风中清晰传来,“久松地位不低,按照她的理解,这未必不能是对妻子的称谓。不过……海人鱼,虽然猜到五岛千里不是人,但这层身份,我没想到。”

闻折柳:“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幕府为什么决定将她逐出江户中心,还派正统的阴阳师将她囚禁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后宅那些封印,只怕不是为了封住那三个枉死的新妇,而是为了封住她的吧!”

贺钦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么,既然封印已经松动,她还招揽数位阴阳师上门的缘由,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另一厢,杜子君正与五岛千里呈对峙状。

“你竟敢骗我?!”五岛千里的声音骤然拔高,连敬语都抛弃了,当中仿佛饱含海潮愤怒咆哮的巨响,在室内震撼地回荡,“他们果然是刚才……!”

“你要杀了我吗,青藤夫人?”杜子君直视她如火燃烧的双眼,“恕我直言,你现在的表现,可实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被关在深山多年的贵妇人。”

狂怒之下,青藤蜿蜒的漆黑长发如海蛇游动,她冷冷盯着杜子君,森寒的眼神就像深渊下逸出的刺骨烟气,然而,下一个瞬间,她身上令人畏惧的怨怼之意便砉然消散,宛如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鲜妍的眉目亦迅速染上一丝愁苦的愤懑,其情绪之回圜自然,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杜子君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

“我邀请来的客人竟是卑鄙的小偷,这事如何让人不觉得心寒伤怀?”她激动地按住心口,痛彻心扉地开口,“而看您方才的表现,说不定也是同谋中的一员,实在是……”

突如其来的,他们身后的门被一下推开了。

杜子君攥住符纸的手骤然一松,下一刻,他听见闻折柳清新爽朗的声音逆光响起:“啊,青藤夫人,您怎么来了?”

五岛千里瞳孔微不可见地一缩,她放下手掌,坐直身体,缓缓回头道:“你们……”

闻折柳和贺钦挽着袖子,衣衫下摆被水打湿,脸上也沾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渍,在这秋意渐浓的季节,散发着扑面而来的寒意。俊秀的少年两手空空,身后的高大神官则单手挟着一个篮子,翻上去的宽大袖口下面,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结实手臂。

“失礼了,”贺钦弯起狭长的桃花眼,面容俊美如天神,“不知您今日会来,有失远迎。”

杜子君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五岛千里僵住的身体,慢悠悠问道:“卑鄙的小偷……你说的,就是他们篮子里捞的鱼吗?”

“鱼?”闻折柳看起来颇有几分无措,他尴尬地挠挠脸颊,“啊……因为今天早上下了大雾,所以我们就去竹林里找野菌了,但是没什么收获。不过,我们往下走了一段,刚好发现溪里有鱼的动静,没忍住,就抓了两条……”

贺钦接过话头,风度翩翩地致歉道:“乡村山野出身的小子,不比对面享有宫廷俸禄的阴阳师大人身份高贵,一时按捺不住,因此做出种种粗鄙行径,希望青藤夫人能宽恕一二。”

五岛千里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凝固在提篮里的鱼上。这时候,鱼的两腮还在微微翕动,但身体已经快要被寒意浸透得动弹不得了。迎着她的目光,闻折柳脸上混合着淡淡尴尬的讪笑不变,心却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用水中的鱼做道具来蒙骗五岛千里,这个行为无疑非常冒险,只要稍有不慎,就相当于自投罗网。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撑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可能是一刹那,也可能是一刻钟,闻折柳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几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脏慢而有力,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五岛千里的眼神终于从鱼上缓缓挪开,她垂下浓丽的眼睫,面色悲喜不辨,让人无法得知她的想法。

“几位大人赤子之心,我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她豁然起身,闻折柳等人犹如陡然听到宣告无罪判词的死囚,骤然松懈了衣衫下紧绷的肌肉。

五岛千里丝织的振袖外衣似水流转,在木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声响:“……今日是我冒昧叨扰了,请诸位大人见谅。”

劫后余生的侥幸感叫闻折柳变得迟钝起来,他顿了两三秒,方才急忙回答:“啊,没事……”

但是话未说完,五岛千里的身体已经极快地从他们旁边掠过,带起一阵混杂着腥气的芬芳,侍女也随之鱼贯而出,木屐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打,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便消失在了朱红长廊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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