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绿荫繁花,屋檐回廊,假山湖水……都是这夏日里,最鲜活且恬静的画面。
慕家的这个大宅子,是慕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花了不少钱买下来的。
老太爷本来也没读过多少书,只是早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因缘巧合发了迹,此后生意越做越大。
虽然老太爷没读多少书,但正如许多父母对子女那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盼一样,他很重视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的教育。
甚至在已经四五十岁的年纪,还捡起了当初年少轻狂时毅然决然丢下的书本来学习,阅读。
或许是为了让慕家看起来更像是个书香门第,他还买下了这个价值不菲的大宅子。
年轻人喜欢城市里的高楼大厦,闪烁霓虹,而老年人却越发爱重古旧的事物,一如这里的古朴清幽。
慕云殊很喜欢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区别于那些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建筑,更令他有一种归属感。
对于逐星来说,或许也是一样。
“逐星,你先回去吧。”
正在逐星扔石子打水漂的时候,慕云殊开了口。
逐星闻言,就看向他,“为什么呀?”
“我是过去吃饭的。”
慕云殊抿了一下嘴唇,说了一句。
“我知道啊。”
逐星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去了也只能看着我吃。”他望着她,说了一句。
就如同今天早晨一样,在他跟慕羡礼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望着。
“……”
逐星一下子耷拉下脑袋。
这对她来说,未免过分残忍。
现在逐星的出现,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她还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对于慕家人来说,院子里忽然多出一个陌生的人,这一时间也实在解释不清。
“那我呢我呢?”
她可怜巴巴地看他,“我也想吃饭。”
慕云殊摸摸她的脑袋,“我给你带。”
逐星只好点头,“那好吧。”
“记得回去的路吗?”他又有些不放心。
“记得记得,我走一遍就记得啦。”逐星说。
慕云殊闻言,他轻瞥她白皙的脸蛋,忍不住微微弯唇,他认真地夸她,“真聪明。”
逐星本来就不经夸,一听他这么说,她就扬着下巴,一副骄傲的样子,望着他笑。
然后,她就被他喂了一颗糖。
是他喜欢的薄荷糖,凉沁沁,甜丝丝的。
慕云殊一个人沿着回廊往那边的月洞门走去,逐星就坐在湖边的廊椅上,一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半睁着眼睛。
回到慕云殊住的院子里时,逐星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孩儿的身影。
他穿着柠檬黄短袖衫,套着浅蓝色的牛仔背带裤,那么小小的身形,就蹲在落满槐花的树下,用他的玩具挖掘机装满了一朵又一朵的花瓣。
槐花的香味时而浓郁时而浅淡,在这月的尾巴,这些黄白的花瓣就快要凋零。
回廊底下的池塘里已经有了花苞。
一期花落,又一期花开。
这才是岁月无声的痕迹。
逐星忍不住跑过去,蹲在那个小孩儿的对面,看着他在那儿用自己的玩具车装走一捧又一捧的花,嘴里还在唱着跑了调的歌。
什么情情爱爱的老调子,他也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就常听他奶奶哼,他潜意识里就记下来了,也不自觉地哼。
他唱得好难听。
但是逐星觉得他手里的小饼干……一看就很好吃。
当小宝捏在自己手里的小饼干凭空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
“我吃了吗?”
他陷入深深地怀疑,“我什么时候吃掉的?”
他咂咂嘴,好像连这是什么味儿的饼干都忘了。
他到底吃没吃上他是不太清楚,反正逐星是觉得他的小饼干还挺好吃的。
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这个小孩儿玩他的玩具车,逐星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转身走到回廊里去,躺在廊椅上睡觉。
身为一只画灵,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变得会像一个凡人一样,在沉沉睡去时做梦。
或许是从那许多次的轮回里开始,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人类。
会做梦,会吃饭,虽然她的骨肉魂灵都由画中气韵乃至山川灵气锻造而成,但她的外貌看起来,几乎已经与凡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梦里有那座在缥缈云端里的殿宇,亦或是在卞州里的小院子,还有那许多快乐或不快乐的往事。
而那许多的往事里,每一帧,都有他。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画面全都开始渐行渐远,她又梦到了许多好吃的。
直到她觉得鼻子有点痒痒的,打喷嚏的瞬间,她忽然惊醒,然后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身旁的慕云殊。
他手里捏着一片凝碧的叶,那是他方才将手伸出廊外,从柔软枝条上摘下来的。
彼时,他正低着头,望着躺在廊椅上的她。
银色边框的眼镜后,他双眼皮的褶皱蜀舒展,左眼皮间的殷红小痣显露分明,那似乎是他这样一张苍白的面容上,唯一的艳色。
“云殊?”逐星迷迷糊糊地揉了揉鼻子。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慕云殊轻声问她。
逐星打着哈欠坐起来,“晒太阳嘛。”
阳光里有从四面八方飘散而来的缕缕灵气,令她觉得很舒服,虽然在这样凡人聚集过多的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灵气。
她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那个小孩儿已经不在那儿了。
“进来吃饭。”慕云殊站起来。
逐星也站了起来,很自然地就去牵起了他的手。
慕云殊顿了一下,小幅度地弯了弯唇,他的睫毛颤了两下,像是有点害羞,但他还是忍不住收紧了指节,握住她的手。
今天中午的那顿饭慕云殊只吃了几口,或许是因为除了慕羡荣和慕羡礼之外,慕云琅也在,而他讨厌慕云琅,所以他比平日里又少了许多胃口。
慕云琅在慕羡礼面前倒是乖觉,或许是慕羡荣在他面前嘱咐了些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儿时,慕羡荣因为慕氏集团的许多工作的关系,常常是住在城区里的公寓里不回来的,而他又一直被慕羡荣要求,要住在老宅陪着当时还没去世的慕老太爷,所以那时,多是他这位二叔在照顾他。
慕云琅平日里再混账,到底也还念着他二叔的几分情。
即便他再讨厌慕云殊,也不会在他二叔面前表露些什么,而慕云殊也一直懒得跟慕羡礼说这些事情,所以慕羡礼一直以为,他们两个相处的还算不错。
离开慕羡荣的院子后,慕云殊特地去跟贺姨说了让她再送一顿饭过来。
每个院子都有单独的厨房,慕羡荣那儿是他专请的大厨,做的都是酒店里最好的菜色,但是对于慕羡礼和慕云殊来说,却没那么多讲究。
慕羡礼也不常回来,所以也没有多请什么人,只一个贺姨,就能够解决他和慕云殊父子两个的三餐。
当然,贺姨虽做的都是家常菜,但手艺也十分了得。
贺姨来送饭的时候,慕云殊还没有回来,他被慕云琅拦在了花园湖畔的回廊里,习惯性地冷嘲热讽一番,又说了一堆废话,反正慕云殊也没有心思在听。
总之他还惦念着上一次慕云殊因为他的那幅画的事情,而在他父亲面前羞辱他的事情。
最后慕云殊被惹得烦了,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几分不耐,他直接伸手扣住慕云琅的脖颈,一用力,就把他抵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力道之大,令慕云琅半个身子都悬空了出去。
慕云琅也是不防他有这样的举动,更不防他有这样的力气。
“慕云殊你想干什么?”
慕云琅伸手去拽他的手腕。
这或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清眼前这个看起来病弱清瘦的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深不见底的晦暗光影。
慕云琅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你最好滚远一点。”
慕云殊说话仍旧一如往常那样轻缓,清泠的嗓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还有几分夹杂着不耐与厌戾。
对于他讨厌的人,他比平日里要显得更加没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