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显露出浑圆的轮廓,在这燕山最高处,仿佛月华已触手可及。
月光似流火,在淡银色的光影中,燃烧在燕山村人眼前。
他们的衣衫完好,没有被任何火焰灼烧过的迹象,可他们此刻的神情尤其痛苦,惨叫声连绵起伏。
仿佛他们的血肉正被真实的火焰寸寸燎过。
愚昧的根早已种下,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来自神明的迁怒。
慕云殊始终冷眼看着他们在虚无的幻象里挣扎,那张面庞上神情很淡。
后来,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的女孩儿那张秀美的面容。
“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他抬手指向身后那一方始终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的天池,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翻飞。
他问她,“好不好?”
逐星抱着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瞪大双眼,一时愣在原地。
“相信我。”
他望着她,语气很认真。
天池水在无声翻涌,缭绕的寒气就好像是慕云殊第一次遇见逐星时,在云端天阙里,曾遮过他眼帘视线的缥缈云雾。
慕云殊很清楚,在这幅《燕山图》里,逐星是注定要被献祭的新娘。
她注定会在这一天,被投入天池。
这是他都难以为她更改的命运。
如果擅自在《燕山图》里抹去她的身形,或许她就会像在《卞州四时图》里那样,凭空消失。
慕云殊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那么做。
所以现在,她必须要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跳下天池。
只有这样,慕云殊才能从这种既定的宿命里,为她寻求新的生路。
因为她被设定好的命运,就只到被献祭,被投入天池里的这一段,在这之后,是生是死,都不再受原本设定的束缚。
这都是慕云殊这些天一点点推测出来的。
而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好像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必须“死”在这些人的眼前,然后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当那燃烧的银色流火都开始湮灭消失,当所有人在被这样灼烧血肉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迎来了喘息之机。
而逐星,也终于有了反应。
她俯身把怀里的胖猫放在了地上,她蹲在那儿摸了摸它的脑袋。
“胖胖,不要再回村子里了,如果你能离开这座山,那是最好不过了。”她静默良久,忽然说了一句。
胖猫蹭蹭她的手指,忍不住一直喵喵叫。
从逐星遇见慕云殊的那天起,他就说他没有办法带她离开这里。
或许,被献祭就是她永远无法挣脱开的宿命。
就连身为神明的他,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情。
从逐星记事起,她就在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更害怕那天池水刺骨的凉。
但是此刻,当他说,“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逐星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她忽然牵起他的手,望着他,问,“大人,我会死吗?”
“不会。”
他答得毫不犹豫,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逐星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忍不住也回握他的手。
她愿意相信他。
于是下一刻,在燕山村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那位身着红色衣袍的神明,牵着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的手,一齐跳进了天池里。
缭绕的寒雾模糊了他们衣衫的红,几乎只听见水声的片刻激荡,然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那一双人影。
胖狸猫眼见着它的主人跳进了天池里,它炸了毛,“嗷呜”几声,在池边转了好几圈,它最终也跳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神明来过。
可神明,却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只带走了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
所有人踉踉跄跄地下了山,虽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却还是近乎癫狂地欢笑起来。
毕竟这是燕山村献祭神明的数百年来,唯一一次,真的看见神明降临。
他们坚信,神明会赠给他们应有的福报。
因为他,带走了他的新娘。
这位新娘,是数百年来被沉入天池里的那么多少女中,唯一一个被神明承认,带走的新娘。
直到天色渐亮,燕山山顶的天池里忽然破开层层的水波,两抹殷红的身影一跃而出。
逐星连着咳嗽了好久,还吐出来好多水。
她乌发散乱,衣衫尽湿,如果不是依靠慕云殊一直源源不断输送给她的温热气流,或许她早就被冻死在天池里了。
这会儿慕云殊正捧着那只毛茸茸的胖猫,晃了晃它身上的水渍。
胖猫已经僵成了一团,眼睛也已经闭上了,尾巴直愣愣的,就好像没有了声息。
慕云殊伸出一只手指,一抹淡银色的火苗在他指尖凭空出现,他燎着胖猫的屁股,没一会儿就把它烘干了。
醒过来的胖猫一眼就看见自己屁股上的火苗,它吓得“嗷呜”一声,从慕云殊的手里蹿了出去。
逐星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了。
这会儿看见那只狸猫的狼狈模样,她忍不住笑。
慕云殊听见她的笑声,就回头去看她。
女孩儿脸上的妆都已经被冰冷的池水完全洗掉,此刻的她,素面朝天,却分明仍是那么好看。
她真的很适合红色。
“大人。”
她忽然唤他。
“嗯?”
慕云殊轻轻地应了一声。
“真的很谢谢你。”
女孩儿忽然在他眼前跪下来,是那样虔诚认真地俯身一拜。
她知道,从这一天起,她再不是燕山村里那个被锁在祭神楼里的自己。
如果不是他。
她昨夜落入这天池里,就该永远地沉下去,成为水底里淹没的尸骨。
慕云殊不防她忽然的动作,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起来。”
他的嗓音添了几分哑。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冰冷的池水里待了太久。
逐星在被他拽着站起来的时候,她一抬眼,目光落在了他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停顿了一下,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忽然问,“大人,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慕云殊身形骤然一僵,他的脸颊又多了几分稍热的温度。
他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他眨了一下眼睛,殷红的小痣在双眼皮舒展时短暂地显露了出来。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件衣服是他特地去找人定做的。
为的就是在她被献祭的这一天,扮作燕山村所有人以为的神明。
“大人……是愿意娶我的意思吗?”
逐星却一直在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有了别样的光彩。
在听见她的这么一句话时,慕云殊险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
他张了张口,有点想反驳,但又犹豫了一下。
而就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人,我能跟你走吗?”
她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再一次问出了昨夜,她曾问过他的那句话。
逐星以为,他是神明。
她想跟他走,无论去哪儿都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神仙,而他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更不可能真的带她离开这里。
即便这便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慕云殊垂眸望见女孩儿那样一张写满期盼的脸,他却没有办法说出任何打破她的幻想的话。
至少在这一刻,他没有办法开口。
逐星到底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模糊,透明。
阳光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她的身体,却没有办法让她感受到丝毫的温度。
渐渐的,她的轮廓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
像是有淡金色的光影破碎成流沙,她的模样也在一点点减淡。
慕云殊瞳孔微缩,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切。
逐星甚至来不及再去唤一声大人,不过刹那,她的身体就已经破碎成了点点的光芒,在阳光下渐渐消融成慕云殊再也接触不到的痕迹。
骤然睁眼时,慕云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已经是一片天光大亮。
而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殷红的长袍。
这样浓烈的颜色,更衬得他的肌肤苍白无暇,眼底流露的恹恹病态,使他整个人都少了一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