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什么都有(17)

逐星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回头,气鼓鼓地盯着慕云殊,“大人你做什么啊?”

慕云殊从窗棂上下来,迈开长腿走过她身旁,在桌边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双筷子,捧起那碗牛肉面,也没抬眼看她,“我饿了。”

逐星撇了撇嘴,怕那碗面坨了,她也连忙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

只有逐星手腕上镣铐穿着的锁链和桌角碰撞着,时不时发出清晰的响声。

胖胖被逐星赏了好几块牛肉,它吃得很开心,又跑到慕云殊的面前晃了晃自己的尾巴,仰着脑袋望着他。

还发出“喵喵”的声音。

从慕云殊第次进入《燕山图》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他在这里所拥有的神奇能力。

譬如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但好像这些动物,却不受这种能力的控制,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身形。

知道它想要什么,慕云殊夹了块放在桌角,胖猫顿时伸出爪子趴在桌上,咬住那块牛肉。

逐星吃面间隙,瞧见了胖胖晃来晃去的毛茸茸的尾巴,她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把,顿时吓得胖胖炸了毛跳起来,“嗷呜”乱叫声。

逐星捧着碗,笑得开怀。

而坐在她对面的慕云殊,这刻望见她的笑脸时,竟有些恍惚。

他手指动了下,有点想伸手去摸她乌黑的发,却始终没有动作。

夜风吹得外头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叮铃的声响,声又声,屋内灯笼里烛火仍然闪烁着橙黄的光。

慕云殊忽然垂下眼帘。

静默着,却终究没忍住,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这夜过去,天明时分,逐星从睡梦醒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个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夜他还会再来。

逐星被葛娘解了锁链,吃了早餐之后,她就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只被她藏了两天的木盒子。

那里头塞着柔软的布料,里头裹着个泥人。

泥人的轮廓粗糙,却能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个留着短发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几个胖狸猫,算是练手,后来在慕云殊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个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这个泥人送给那位神明大人。

距离她被献祭给燕山山神还有四天,整个村子都被大巫师派人守得严严实实,若是逐星只依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唯能够依靠,能够相信的,就只剩这位云殊大人。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星也感觉得到,他真的算是位很好的大人。

他会给她送来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教她下棋,甚至跟她起坐在窗边看书,喂给她薄荷糖吃……

他说,他不会让她真的被扔进天池里。

逐星愿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没有成功出逃过,而现在,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可是这天,逐星从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静,都还是没有等来慕云殊。

天。

两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她曾见过他的那么多个白日黑夜,都不过是她做过的场虚无的梦。

就连她的猫,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楼后,再也没有回来。

逐星求过葛娘去帮她找猫,但因为献祭期近,葛娘才没心思去管她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里也不肯再给她解开镣铐。

直到逐星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前天,她才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过来,强制地按住了逐星,给她换上了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殷红嫁衣。

外面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显得稍有些宽大,衬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纤瘦可怜。

葛娘特地给逐星再加了副脚镣,始终冷眼瞧着她所有的挣扎,像是在睨着只垂死的蝼蚁。

是啊。

她从来不是什么养在高楼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她只是这个古旧村落里,被所有人束缚看守的囚犯。

个从生来,就注定要死在十六岁这年的囚犯。

她们把逐星按在桌上,强制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强硬地替她穿上那重又重的殷红衣衫的时候,她怀里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脚踩得不成样子。

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片,只剩下逐星,赤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颗颗地砸下来,她却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紧。

逐星匆忙抹了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点儿声音。

而这刻,望见她这样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第13章 他的新娘

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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