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连忙为他的主人掀开车帘,缓缓地把他抱出马车放到轮椅上,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而精美的瓷器。
直到这个时候,易一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一行人中的主人。
这人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一张面具从左眼斜下至右颊。面具是纯黑色的,而他的脸仿佛透明版苍白,一黑一白之间对比如此明显,就如同这个人一般,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他斜斜地歪在轮椅上,低低地咳嗽着,弱不禁风,像一个荒诞而美好的梦境。
那轮椅上的主人仿佛察觉到了易一炽热异常的目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了视线。
“你们刚才说,我的马车撞到了你们,所以要我给你们支付医药费?”他的声音稍显稚嫩,但清清泠泠的,宛如习习凉风令人倍感舒爽。
当时的易一还不知道他清澈的嗓音之下藏着冰冷的灵魂,只是同之前的十几次一样,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呵。”那戴着奇怪面具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易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感到双腿一阵剧痛——这疼痛是如此的突如其来,甚至还没有给他反应和叫出声的时间,便已经结束了。
他看向自己的双腿,发现他们软塌塌地被摆在地上,再无一丝气力。
“你……”易一艰难道。
他抬头看向那罪魁祸首,发现他精致的双手中突然出现了两根白骨。那两根白骨在那双白皙的手里被细细把玩着,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
易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他的大腿腿骨!
面具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既然不小心被我的马车压断了双腿,便陪我一起在轮椅上待一辈子吧。”说着,他冲侍卫挥了挥手,“把我备用的那一架拿出来,送给这位小兄弟。”
易一看着那侍卫的动作以及即将回到马车中的面具人,神态不由变得绝望起来。然而,就在那车帘即将合上的一瞬间,他突然大声道:“我愿意跟你走!”
于是,如他所愿,那车帘终究是停在了半空中,没有彻底垂落。
“带上我吧!”易一道,“我愿意服侍您,为您做牛做马。我会做很多事情的,什么都可以做!我想跟您学刚才那一招……”
一道蓝光闪过,易一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站起来了。
随之而来的,则是面具人不甚耐烦的声音:“我已经治好你了,你可以走了吗?”
“我愿意一辈子追随您!”易一连忙表明心迹,“我……”
还没等他说完,面具人便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易一,容易的易,一二三四的一……”
“家中何人?”
“我父母都去世了……”
“年方几何?”
“刚满八岁……”
面具人沉默了。易一忐忑不安地望向马车的方向,生怕它下一瞬间就开动消失。
“我可以带你走。”就当易一以为对方要放弃了的时候,面具人忽然道。
“真的吗?我……”还没等易一说完,面具人再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你要记住,我不是你的主人。我也只是一个仆人。我可以带上你,但能不能留下你,得看主人的意思。”
“我……”易一道。
“你愿意做我家主人的仆人吗?”面具人问。
“我愿意!”
“我家主人姓连。既如此,我便擅自代他为你改名连易,可好?”
“好的,没问题的!”易一答道。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叫易一,也彻底同他前八年的人生划清了界限。从这一刻开始,他便是连易,连家的家仆连易,被面具人捡回来后赋予新名字的连易——日后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连易。
面具人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声音里似乎夹杂了点笑意。
“上车吧。”他说。
得知自己暂时不会被抛下后,连易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他小心翼翼的语气,比刚才那侍卫把面具人抱下来的动作有过之无不及。
“我吗?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连家的家仆,永远忠于连家就对了。”
看着少年希冀而有点小执拗的眼神,面具人还是告诉了他:
“我叫萧长绝。”
☆、第二章 连易(2)
2
“我叫萧长绝。”
萧长绝说完这五个字之后,两人一路无话。连易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仿佛那五个字是五颗糖,一直甜到他心里最深处。
马车又走了好几天,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萧长绝带着连易来到了一间装饰古朴的院落前,让他在外面等待,自己则转动轮椅去请示那姓连的主人。
——那姓名如此尊贵的叫做连爵的主人,据说也只是个小小少年,却足以令萧长绝疯狂崇拜,崇拜到他愿意为了他而改掉自己和连易的名字。
连易一个人站在院落之外,抬头向上望去。冬天的天空总是暗沉的,树木光秃秃的,连一只鸟也看不到。他目光下移,注意到头顶上古朴陈旧的牌匾:
“易水萧萧”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笔迹,但直觉告诉他它属于刚才进去的那个人。于是,抱着这样美好的幻想,他站在这片并不明朗的天空之下,看了那牌匾很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萧长绝转着轮椅出来了。
“主人同意留下你。”他言简意赅地说。
“我……”
“在这里给主人行个礼,谢主人收留,说你会永远忠诚于连家,忠诚于易水堂,就可以了。”萧长绝道,“不必进去。”
“是。”连易说。
随即他跪到冰冷的地面上,坐在轮椅上的萧长绝在一旁看着他。
“连易谢主人收留,将永远忠于连家,忠于易水堂!”就像他出言挽留萧长绝一样,连易大声说。
那院子里的主人并未回话。过了一会儿,萧长绝示意连易站起身来。连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是为了萧长绝才加入这个什么易水堂的,虽然说过要忠于那个什么主人,心里却根本没有把这畏畏缩缩只靠萧长绝传话的东西当一回事。
“慢着!”连易刚站起来,就看到一名老者从院子里走出来,趾高气昂道:“主人没有允许,你有什么资格擅自代他做主?”
连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趾高气扬的对象是他旁边的萧长绝。他刚想说些什么,又担心自己人微言轻,贸然开口恐怕会给萧长绝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不知为何,他不觉得这世上有萧长绝解决不了的麻烦。
“连单,你忠于主人,这很好。”萧长绝温声道,“但是主人已经给了我代表他的权力,如果你能够像你表现的那样忠于他,就不会质疑我的决定了。”
“哦,主人已经允许你代表他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连单冷笑,复又返回院落,高声道,“主人,萧长绝说的是真的吗?”
没有人回答。
“主人已经离开了。”萧长绝微笑道。
连易来到易水堂的第一天就间接见证了主人来无影去无踪的神迹,不由又惊又喜。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逐渐认识了易水堂的人:把他带回来的萧长绝,为难过萧长绝的连单,萧长绝的贴身侍卫连苏……他记住他们的唯一方式,便是他们都与萧长绝有关。他也逐渐知道易水堂原本只是一个做生意做得很好的商户,是主人决意把它改造成一个江湖门派,因此吩咐萧长绝延请各路武功高强之人壮大门派,和像他这样的少年修习武艺。
易水堂虽然是一个成立没多久的门派,但其中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令人头晕眼花。因为连易是萧长绝带回来的,众人也自动把他归为萧长绝的人,这令连易十分高兴。
他不认识那劳什子主人,也不关心这些派系争斗,心中所思所想只有教他认字、教他习武的萧长绝。他跟着他,走过一年又一年,看着易水堂在他的指导下发展壮大,去完成他交给自己的一切任务。
他们之前本来最纯正不过的友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慢慢发酵变质。渐渐地,连易不想萧长绝把经历分散到别的人、别的事上面,经常以自己是萧长绝的唯一弟子自居占用他的尽可能多地占用对方的时间和空间,又生怕哪一天遭了他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