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只能就此揭过。
观影至一半,小房间里开始有人抽烟,老师不在,高中生们蠢蠢欲动,谈话声逐渐盖过电影的动静。其实没有几个人实心实意地想看电影。屋子里烟味浓郁,是那种售价十五元一包的芙蓉王。周聿南有些透不过气,他捡起椅背上的外套,跨步走出屋子。
夜里空气清新,湿润的凉风让周聿南稍为平静。他不想回宿舍。宿舍男孩们的夜间活动往往是打扑克牌,或者谈论一些不找边际的桃色事件。
有时周聿南会想到玛丽·卡萨特。十五岁的卡萨特要学画,要成为艺术家,但巴黎向来被认为是那群“腐化堕落”的艺术家的温床。更广为人知的是,画家高更抛妻弃子的行被“艺术”镀上光环,成为毛姆笔下病死孤岛的殉道者。周聿南不能断言艺术是否一定要与“疯狂”、“沉沦”这些字词挂钩,一方面因为他没有做艺术家的决心,另一方面因为他见识了太多表里不一、装腔作势的“艺术行为”。
他被规则限制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经过无数长辈之手,他变成了讲规则、守纪律的众生一员。对于他来说,偶尔一次对规则和纪律的无心挑衅,其所带来的后果比向来蔑视规则的人更严重。这是他不能承受的。
宿舍的灯刚刚熄灭,他快速地洗了个澡,耷着湿漉漉地头发躺回床上。下铺的男孩在梦中低声呢喃,像某种动物发出的呓语。他将身体面向床的内侧,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这堵白色的布景墙上,他看清了自己平坦、缺少变化的身体轮廓。
他摸到了自己的胯骨,这是男性才有的胯骨。他有,李滉也同样有。他们没有差异,也就不会有那层神秘感。周聿南这么告诉自己。
第11章
“我不吃盐茜,给你。”
“不吃就给我?不要。”
“别啊。”
绿油油的盐茜被王念念挑了出来,丢在塑料盒盖的背面,一会就堆起个小山包。她几口嗦完嘴边的面,又捏起盒盖,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周聿南伸筷往面碗里捞了捞,发现里头只剩半根粉条,被他夹断了。站起身时他还有些饿,买了袋面包塞进书包里,跟着王念念往食堂外走。王念念的男友最近和她吵架,周聿南被她叫来做挡箭牌,几天下来,内里要面对王念念的心不在焉,外头又要受王念念男友的敌视。
王念念嘴里还在说:“那个男的一天不跟我道歉,我就一天不理他!”
周聿南笑笑:“你们这算是分手了吗?”
说到“分手”,王念念沉默了。她步子碾慢得了些,手里绞着书包带,慢慢说:“没到那地步,不过,如果他再这样晾我几天,我肯定是要跟他分手的……”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点耳熟?”
王念念不是第一次跟男友闹分手,这样的牢骚周聿南至少听过三次。他每次都报以沉默,或者点点头,其中的意思让王念念自己去琢磨。
两人走过一段,到了北楼底下,北楼是高一的教学楼,再往前走一些,就是那栋隐在黑暗里的艺教。艺教底下鲜有人经过,花草却很多。侧廊前是大片夹竹桃,一团团的粉色都浸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周聿南接近入口时,一道人影忽然从黑暗中走出,将手里提着的苹果递给他。
“嗯?你怎么跑来了?”
李滉对周聿南微微一笑,说:“闲的,不想自习。”
周聿南把苹果提到眼前看了看,李滉带的是粉苹果,上头还带着水,像是刚洗过。他掏出两个递给李滉和王念念,对李滉说:“不自习你想去哪?不怕被老师逮住?”
李滉颠了颠身上的包,答道:“我请过假了,想来你们教室自习,你们老师让吧?”
三人边说边上楼,进了教室后,李滉把书包往角落的课桌里一塞,坐下开始翻练习册。周聿南把剩下的苹果放在他桌边,看角落里灯光昏暗,拿来一盏打光灯,接了电放在李滉桌前半米的位置。他捻了几下灯的按钮,确定灯光不刺眼时,才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
李滉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水笔不慎扎到嘴角,疼地“嘶”了一声。
刚进高中部时李滉不敢明目张胆地来艺教蹭教室,有几次悄悄走到楼下,扒在教室的门口朝里张望,却总被横在教室中间的那三块白板挡住视线,只能看到周聿南的一双腿。
上了高三后,周聿南和其他的美术生待在学校受培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自习,不时就要睡在美术教室。开学时周聿南去登山工具店里买了一个睡袋,白天时收在墙角,晚上就拉出来用。李滉觉得他们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偶尔提了水果给周聿南,周聿南就边啃边画画,浑身的干涸颜料块也不在意。
李滉最喜欢看周聿南画风景画。他不懂什么色调、冷暖和明暗,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吸引他的是周聿南做事时那种认真和投入的情感。他从白板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周聿南,看到了他细长的眼睛,它们垂下时像蝴蝶在抖动翅膀,带着轻微的孱弱感,是一种能让人心脏颤抖的美。
桌柜里塞了许多小说,红色封皮的书里写着:
“即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望着她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四月。而他之所以愿意站上唱诗楼的首席位置,用小提琴与洛达里奥合奏,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她的长裙如何在赞美诗的歌声中轻轻飘动。(1)”
终日守候在楼下的小提琴手成了李滉。他透过缝隙回味周聿南的全貌,手边的字成了一行行无意义的天书,写满了他忐忑又虔敬的心情。
十点时周聿南停了笔,往宿舍的方向走,他用十分钟洗了一个澡,出来时头发湿哒哒地垂下,一双眼睛眯着,在找换洗的衣裤。他把它们丢进水桶,用肥皂浸泡,等水面上浮起一层泡沫时,伸手开始搓洗。李滉跟进来,坐在临阳台的床上,问他:“不擦擦头发?”
“洗完再擦。”
李滉想说:那我给你擦吧。但这句话被他止在了心里。他递给周聿南一条褐色的毛巾,周聿南将它绕在肩上,去接那些簌簌滑落的发间水珠。
回南天闷热潮湿,挂出去的衣裤需要两天才能干,有时周聿南不得不穿微潮的校服。回了一趟家后,他取了三件自己的衣服,因为不用去课室上课,穿衣也就不需顾忌,他已经一周多不穿校服。
夜风里被挂起的T恤变成了一只白鸽,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漂浮。水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沾湿了周聿南的袜子。他坐在李滉右侧,伸手扯掉打湿的那一条,换上一只新袜。新袜的弹性很好,紧紧贴在周聿南脚上,干燥而温暖。他套上黑色的运动鞋,提起床架上挂着的书包,对李滉说:“我走了。”低头看了眼手表,问:“现在十点半,你们晚自习差不多结束了,你回宿舍吗?”
“我可以在你们教室睡一晚吗?”
“你什么都没带,怎么睡?会着凉的。”
“那我去我宿舍拿床被子?”
周聿南轻轻一笑,转身从自己床上卷起一张毯子,放到李滉怀里。
两个人走在光秃秃的水泥路上,一前一后,李滉走路不好好走,总挑被树根顶起的地方下脚,一会高,一会低,始终落周聿南身后一两步。十点的市一只有蛐蛐、牛蛙的叫声,以及学生们轻缓的呼吸和翻书声,走过后山前的小径时,李滉忽然说:“听说后山晚上很多情侣。”
“嗯,是,怎么了?”
“我想走后山那条路,后山不是也能去艺教吗?”
周聿南面露疑惑:“太黑了,万一有蛇怎么办?”
李滉几步踏上后山的石板路,嘿嘿笑,说:“来!不怕。”
他们一起上了那座小山。夜间的山花是藏在暗中的幽幽黑影,只有香气可为人所闻,石板路上没有新鲜的东西,朱槿和夜合欢的枝叶在风里细细簌簌地响动,落了满树月色。李滉站在一棵细叶榕下,想起四年前周聿南和他在阳台说话的那个夜晚。海伦娜在仲夏之夜得到了她的爱情。在此之前,她对迪米特吕斯的迷恋,促使她出卖了赫米娅的行踪。爱情的嫉妒是阵痛。再一次目睹迪米特吕斯音容笑貌的决心填满了海伦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