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滉乖巧地点点脑袋,蹭了蹭周聿南的肩,口里呼出的热气吹在周聿南颊侧,让周聿南皱起了眉。周聿南翻身坐起,用脚在黑暗中摸索拖鞋,穿上了,从电视柜上拿过一瓶矿泉水,又慢吞吞地挪回床上,拍拍李滉肩头,说:“坐起来喝。”
***
三个人起得早,又恰逢旅游淡季,大马路上只有星星点点的人。李滉昨晚没睡好,做梦也在回忆《驱魔人》里的恐怖镜头,服务员把皮蛋瘦肉粥端上来时,他想也没想,直接舀了一大勺往嘴里送,结果被烫得一哆嗦,舌头整个的麻了。
周聿南看得好笑,给他接了杯水凉舌头,说道:”也不先试试温度就舀那么一大勺,昨晚饿着了?“
李滉撇撇嘴,一口闷了周聿南递来的水,又使劲地往粥面吹气,等粥上不再冒热气,这才敢舀第二勺。
三个人从早餐店出来后,在N市的夫子庙大街上慢慢地走,路边满栽着遮天蔽日的悬铃木,灰色的水泥地上掉了密密匝匝的黄叶,像落日铺就的行道。三个世纪前,一位来到此地的法国传教士在此种下第一颗悬铃木,两百多年过去,经历无数城市规划者的改动与再创造,数条罕见的林荫大道就此落成,似可比之巴黎的香榭丽舍。
周聿南没有怀古的心情,梧桐大道在他眼中也仅是一条灰扑扑的马路。
中午时分,路边的饭馆餐厅热闹了起来,他们在一家临水的饭馆里坐下,饭馆的对面矗立着连绵的古城墙,有的已经暗褐发黑,将天光拦在墙外,给底下的人们留出一片阴凉。饭后气温在逐渐升高,周聿南怕热,游兴败了大半,窝在街边茶室的的竹椅上吹风。
李滉在逗弄茶室一角的金鱼,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缸,养了十几条半个巴掌大的泰狮,它们身体灵活地在假珊瑚和水草间穿梭,轻盈而宽大的尾鳍带起一阵阵水波,而李滉蹲在它们面前,曲着手指轻轻击打玻璃壁,发出“叮叮”的响声。
他在看鱼,也在透过鱼缸看周聿南。这道泛绿的玻璃壁将周聿南变成了一个绿色的人,他的头压在右肘上,两眼闭着时,面容显得异常安静。
周聿南醒来时,天已经暗下,周秉在门外抽了支烟,进来叫两个孩子。
从他们落脚的茶室,到环城河边坐船的地方,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周聿南和李滉沿着河岸一前一后地走。李滉没有见过异地的夜晚,却觉得这里的夜晚似乎和绿林也并无多少差异。在他的右手边,是许多零碎的小商店,做的都是贩卖书法字画或老物件的生意。偶尔有一两家卖磁带的商铺,门口的音响往往放着他人听不懂的英文歌曲。
有些□□十年代的流行音乐,周聿南很熟悉,走了一段,就跟着它们哼唱起来,让李滉不禁侧目看他。
周聿南在哼卡朋特兄妹的《There’s A Kind Of Hush》,他的语调欢快,李滉隐约能听出是首情歌。
There’s a kind of hush all over the world tonight.
All over the world you can hear the sound of lovers in love.
So listen very carefully.
Get closer now and you will see what I mean.
It isn’t a dream.
回到酒店时,周秉叫住了周聿南。
周聿南进了他的房间,怔怔地看着他,这时周秉从行李箱中拿出夹缝里塞着的几张照片,周聿南知道上面是那对他曾在周秉钱夹里见过的母女。周秉对他说,这个女人是他的同事,来自缅甸仰光,缅甸迁都后她就带着女儿来了内比都,进了他们的公司。他认识她仅八个多月,但熟悉的很快,她是个善良勤劳的母亲,从不亏待孩子,总带着她参加公司的大小聚会,让她的女儿成为受同事集体宠爱的公主。
他们打算在后年结婚,介时公司可批周秉回国办公,周秉想带着她们来中国,就此住下。
听完这番话的周聿南什么也没说,这时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用说。
第10章
第二年的四月初时,李滉参加了市一竞赛班的招生考试。初二学生来参加这一考试的不多,头天李滉吃完饭就躺下睡觉,一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也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
早上周聿南送李滉去考点,他手里抓着把伞,陪李滉从灰蒙蒙的校门穿过,走到教室门口时鞋已湿了大半。
这不是个好天气。自入三月末,绿林的雨便下个不停,空气中布满潮意,白垩墙皮四处鼓起,用力一戳就簌簌地往下掉,形成灰白相间的斑驳墙面。周聿南点了杯橙汁,坐在门口的小店里看雨水打在路边的草丛中。周聿南厌恶雨天,雨天里总有许许多多的福寿螺从阴暗的角落中钻出,大大咧咧地横在人行道或小径上,人一不小心就会碾碎它们,留下一道道粘稠发黄的膏状物。
周聿南怕死了这些软体动物,怎么都不愿挨着它们一点,到了雨天,他只能像个侦察兵一样走在路上,生怕不慎踩到某只不识好歹的福寿螺。
他正要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橙子汁,一个穿着蓝色衣裙的少女忽然从店门外走进。
王念念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周聿南,冲他打了个招呼,坐到了他的对面,她问:“你怎么来初中部了?”
“送我弟考试。”
王念念微微一愣,紧接着问:“你不是独生子啊?”
周聿南抿了口橙汁,被酸的牙根一麻,顿时皱起了眉,嘴里答道:“不是亲弟,我和他们家住在一块。”
王念念点点头,跟服务员要了杯蜂蜜柚子水,蜂蜜柚子水上来后,她用吸管搅动玻璃杯中的柚子皮,把它们一点点捞出来丢在垃圾桶里,随口说道:“这家的蜂蜜柚子水怎么这么多柚子皮……滥竽充数啊。”
周聿南注意到她带着个小指宽的鸡血藤手环,在阴沉的室内里呈现出深黑的色泽,衬得王念念手腕白而细。周聿南道:“这个手环好看,挺配。”
王念念笑起来,露出六颗莹白的牙,像在发着光,周聿南有些腼腆,不知该和她聊些什么,就顺嘴扯道:“对了,你怎么也来了?”
“我弟周末在附近补课,我来送他,每周都来。”
王念念告诉周聿南,他弟也在市一初中部,平时在这附近补数学和英语,她早晚各来一次,今天恰好下雨,出门忘了带伞,只好跑进这里避雨。
有一点风吹在王念念脸上,她的头发丝飘了起来,她说话时声音不高,想在跟谁窃窃私语似的,周聿南从她眼里看出了他所没有的热情和热闹,他被这种热闹所蛊惑,觉得王念念是个相当好的朋友。他们又在店里坐了大半个小时,周聿南手里的杯子已经空了,只有杯壁里还残留着点点橙色碎末。
李滉往校门口走了没多远,看到的就是周聿南和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孩坐在一块的画面。
他几步跑进那家店,没有冲周聿南打招呼,而是径直坐到他的身侧,冲他嘟囔道:“哥,你怎么不在校门口等我?”
周聿南不作应答,转而问他:“感觉考得怎么样?”
“还行,我提前写完交的卷。”
王念念“哇”了一声,转头盯着李滉,说:“厉害呀,这么难的考试也能提前交卷。”
李滉嘻嘻笑着,门口漏入的光给他的面颊镀上一圈暖色,他笑起来时,榆树形的大眼睛像两道深色的钩,是一种充满青涩感的俊朗。
等离开时,周聿南才迟钝地觉察出李滉身上的变化。李滉无疑是个好看的男孩,但他在周聿南面前时,往往是一副闲适散漫的表情,若非看到李滉对王念念那一笑,周聿南还不知道,李滉原来也会将自己伪装成美好的模样,呈现给他人看。
往回走的时候,周聿南忽然接到了张悦然的短信。
“聿南,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不要带李滉回家,八点左右你们再回来。不要在外边乱跑,找个地方把晚饭吃了,好好待在室内。”
周聿南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看了李滉一眼,李滉勾着路边的狗尾巴草玩,全没留意到周聿南投来的目光。周聿南飞快地敲下几个字发回去,过了好半晌,迟迟不见张悦然回复。周聿南这便拽住李滉的肩,对他说:“你妈今天加班,我们在外面吃吧。”
李滉勾弄尾巴草的手顿住,随口问:“去哪吃?我想吃麦当劳。”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在商业街街口找到一家麦当劳,推门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他们很少吃洋快餐。周秉对周聿南的饮食管理很严格,他和周聿南待在一块时,绝不让他吃任何不健康食品,这里的不健康食品包含了重油、重盐的一切食物,而麦当劳这类以油炸食品居多的餐厅又尤为周秉所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