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我们结束吧,趁着事态还没有过于严重,好吗?”
他轻轻地说出一个陈述句,法学院门前的一片鹅掌楸落地也是这样的委婉蹁跹。
全唐无声地哭了一会,单方面和曲潮沅对峙。
万物静默如初生即死。
他突然举起手,用力地用手指捣向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小匕首在自杀。
全唐赤目红脸,眼珠亮如昼阳,他尽量平静地说:“曲潮沅,你杀了我,你已经把我杀死了。”
可他终究忍不住了。
全唐的表情开始极速崩塌,他的哭相和他酸涩的心一般变得扭曲肮脏丑陋不堪。
他哭到头皮发红,一条条青筋都爆出来,蚯蚓一样盘旋在他的额间鬓角。
他哭得那么用力。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可曲潮沅还是坐在那里,他就这样平静地、疏离地、带着宽和的微笑,看着全唐波涛汹涌。
他捕猎了这个男孩。接着亲手杀死。
猎象的过程往往艰辛。
通用的军用子弹,自动步枪、或者半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
他们隶属于一个特大猎杀野象团伙,下游的走私团伙布长线在每一个富裕的家庭。
那头小象是红色的,红得很丰润均匀,好像是一团梦幻的雾气,是一颗油亮的红色玛瑙,它平素就在棕榈叶下蹦蹦跳跳。
人们注视它,因为它长了两枚莲花白的精致象牙。
而虽然它已经长大,有时候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或者鼻子到底有什么用。它愚蠢到好杀。
他们围住它,在海洋般的草丛中,枪口对准了,军绿的轰鸣机器围剿堵截,耗费掉了它的力气。
它是那么小的一头庞然巨物,它看不见子弹,那东西却往它皮肉里去钻,在它柔软的体内炸开,炸断了它惊慌失措的逃离。
于是那头红色的小象轰然倒地。在刀肉交错的酸厉的声音中他们割下它的脸,因为并不顺利,索性把它整张脸都剥下来,可这个时候它还没死,但也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其实它的大耳朵是可以飞起来的,但它最近飞不动了。
全唐从开始泪流到眼泪流干,曲潮沅始终没有动作。
全唐眼里的光完全地熄灭。
他并没有擦拭脸上的泪痕,转身静静地离开,颓唐沮丧不足以形容那一转身时身形的萎缩。
只是那一个瞬间,仿佛全唐身上的骨头和那些有色彩的脾性都被抽走了,他只是橡皮屑堆起来一个轻飘飘的小人。
曲潮沅面上仍然挂着微笑,那微笑已经被刻在他的脸上,他自己总是会在不想笑的时候笑出来。
他似乎根本看不到全唐离开,如同一尊微笑的雕像。
过了很长时间,曲潮沅才艰难地把僵化的手指从桌沿分离开。
他看了看手指,指甲已经因为发力变得全白了,食指的指甲缝里淤了一点紫色的血。
曲潮沅弯曲的嘴角缓慢地,奇异抽动着放下来,他伸手捂住了脸。
他怎么能忘了全唐走时的后背。
他的脊背薄而柔软,像是能用筷子卷起来蘸醋的嫩牛肉片。
这是一头长于春天死于夏天的小公牛。不知谁杀了,端到他烟酒金银的桌上,让他一边谈生意一边笑着吃掉了。
全唐可以是任何一种动物,唯独不是他曲潮沅这样的人。
曲潮沅,你听好。
法学教授捕捉到任何一丝可能的安慰自己的理由,便不断地在心里重复,你没做错,少年人不可信。
从这一点上或许曲潮沅没说错,毕竟他也不知道全唐最初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遮掩了自己的乳/头,却发展到喜欢他整个人连皮带骨。由此观之,年轻人果然不可信。
然而曲潮沅指尖的深痛绵密地传到心里去。
第33章
蝉最终疲惫了。
火星一颗一颗,从叶尖零零洒洒地掉下来,地缝里桂花的金。从六月到八月,荷花一直都沉沉地覆盖在水面上,蓝黑色的水里尽是冲突的暗色枝子。夏天哗哗作响的七月份就随意地坠落下去,一场懊悔的惊梦。
七月的宇宙被随手倾抛。
八月末的时候法学院学生就集中回来上课,有人公检法系统辛苦实习;有人翻山越岭进山支教;有人远渡重洋异国交换;或者再无所事事一些,也山南水北大好河山逛了一圈。
全唐则长成了一个彻底的炸毛毛丹。
迟重回到宿舍,却以为那个叫全唐的男人真的死了。
“哥们,你怎么了你?”
迟重站在下面摇晃全唐的床帘。
没错,人在里头呢,就是悄无声息。但是拖鞋一只在床下一只在窗台上,桌子上放着一小矮瓶的清水茉莉和吃了半盒的无籽白葡萄,平板上宋康昊的脸还停留着,和京东的广告拼接在一起。全唐一定在屋里,只是不出声。
床帘里散发出过熟的桃子的气息。
全唐一只苍白的手从床帘里伸出来,‘啪嗒’仿佛醉酒的蛇搭在栏杆上头。
“怎么了呀,怎么这个样子呢?熬夜刷片了?”
帘子里有气无力地,低低逸散出一句话。
“我再也不喜欢曲潮沅了。”
“啊?”迟重根本就想不起来全唐还说过自己喜欢曲潮沅这档子事,在他这儿这就是全唐无数个兴起的暂时爱好之一,他根本没印象。
“呃,你不喜欢曲老师了啊?反正人家也不带咱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迟重搔搔头,不明白全唐干嘛突然就要说这个。
多奇怪多突兀啊。
蓦地,全唐在床帘里重重地翻了个身,他又疑惑,“你到底怎么了你?”
迟重永远也懂不了,全唐没必要跟他说。
他脚一勾把微敞开的帘子给带上了。
迟重:“啊?到底怎么了?”
全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没怎么,没怎么。”
他也曾奋勇触摸云彩。
立秋之后枫香树总是在哭,蝉都被几场雨冲走了,慢慢地没了声息。
迟重好几回看见全唐面朝树干在小声讲话,那树干遒劲,纹路如抽拉的龙须糖,甚至反着漆面的光,有种粗犷的神性。
学生都回来了,晾衣杆上彩色风帆满满,全唐再也不能把自己的被子从东边扯到西边再扯回去。
篮球场里响起了彻夜不休的打球声。
学校又活过来,在初秋的时候。
迟重是一个迟钝的男生,或许不是迟钝,只是和全唐这样的男孩相比,他有些太简单大条。
饶是如此,迟重还是能够感觉到面前的全唐不再是以前的全唐。
他面前这个人,看见游水乌龟一样的云朵,再也不会哇啦哇啦叫起来跑回去拿单反了。
吃到好吃的冰粉,脸两边的皮肉僵硬,嘴角提也提不起来。
他身体里快乐的那一缕魂被尽数抽走。
可原本不该这样。
全唐现在完全变成了他人眼里的那个刻板样子,冷郁古怪的男同学,但他原本在迟重面前是永远快乐冲动发疯的生物。
迟重很难过,更因为不知为何会如此而难过。
学期刚开始的活动每个学生都要参加七个学生对一个导师带的实践课,法学院不是法律诊所就是模拟法庭,总之变来变去也只有这两种。今年是民法和刑法的两个模拟法庭,理论上所有学生都会参与其中。
全唐从一开始动员大会就不再参与法学院的任何一项活动。
他以前也恨这些形式的东西,但是表面功夫至少还会做做,现在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去付出。
迟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人从床上拖出来到法学院去。
然而一层一层地往楼上走,全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
今天是开学典礼之后选导师的日子,选定了就跟着那个老师来进行接下来的活动。
且不管在场七八十个青瓜蛋子有多少人最后会进入公检法司,现在大家都是满怀憧憬的。
对于实践课也充满期待。
全唐在凝重的神色下还有些眼珠乱转的慌乱,迟重不知道这慌乱来自于何方,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天竟然用灰扑扑的帽子把脑袋都罩住。
“稍微打起精神来吧。”迟重的胳膊肘捣了捣全唐,“今天有你喜欢的老师在。”
全唐从帽檐下懒散地飘过来一个无所谓的眼光。
“带我们的导师肯定都是年轻老师,你看,黄羊曲,仨人,曲,不就是你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