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管不远处一群汉子妇孺的哄笑声,常有金舔着脸继续搭话:“许是赶了不少的路,大哥可是累了?将离快将咱们带了的窝窝找出来给大哥吃。”
将离得了有金的提点,急忙在身后的包裹里翻找,不一会儿托着几个用油纸包裹严实的高粱窝窝递到常有财面前,眼巴巴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常大哥。
常有财还是没说话,但余光瞟到那四个半窝窝头上面,心里的气闷却消了两分。说句不好听的,家里头这几个孩子虽说不能顿顿都沾荤腥,但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常有财是分不清眼前这窝窝头是什么粮食做的,但想来这黑黄的东西不会是什么精细粮食;而从那半个窝头上的牙印来看,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喧腾好消化的。
“大哥家去吧!”感觉到自家大哥落在自己身上的凌厉视线,有银愣是半点没有瑟缩,但右手下意识地抓住旁边裹满布条充作挑担的**,还是暴露出此刻他的内心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平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既这事是顶天立地的,那便是一条道走到黑也是使得的。大哥往日总教我们念那些书,想来此刻,便是能理解的吧。”
常有财定定的看着初次与自己成对立姿态的有银,那双未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对前路的倔强。
第107章 日常想死第一百零六章
原先家里头只有两个男孩子的时候,常有财就知道,兄弟俩当中,虽然面上都是有金在挑大梁,但其实事事都是有银作为主导。而当两个男孩子变成四个之后,这样的格局也没有动过。不过就是保住跟在几人身后瞎跑瞎乐呵,而将离除了和有金一样充作‘先锋军’的角色外,偶尔还客串一把狗头军师罢了。
如今三个孩子虽然并排跪在自己身边,但另外两个低着头往有银身上瞟的动作,常有财却不是没有看到。
罢了。
其实早就将整件事想得透彻了不是吗?虽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某天会不会后悔,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是支持这个孩子的不是吗?
“你们可知错?”常有财动了动腿,换了个姿势,重新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
“有金小子,可是还要与我们一起?”前面歇息够了的男女老少站起身来背上行李,领头的汉子冲有金喊了两声。
有金抬头刚想答话,却看到自家大哥正盯着自己,急忙重新跪好,低下头来。
那汉子对常有财的存在有些不悦,却不能口出恶言得罪了对方。天知道这几个小子劲儿大的嘞,帮他们这一帮子人省了多少力气。压下心里头的不满,继续扬声说道:“有金小子,要是还继续搭伴儿,明儿个卯时在里山镇的城门口等着吧,我们一帮子人那时候出发。”
在这汉子的心里头,这三个楞小子是不可能不跟着他们走的,不然这一路上他们几个吃饭都是个问题。要不是他们好心匀乎出来的几个麸子面儿窝窝出来,这仨小子昨晚上就得冻死。家里人找来了又怎么样?他们那大哥看上去也就比要饭的乞丐强上那么点儿,身上的馊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这样的人家,还能送钱来不成?
见一帮人走得远些了,常有财将视线重新落到跪得笔直的几个弟弟身上,继续问道:“你们可知错?”
“知错。”有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出去投军,这个他们几个在家里谋划好一阵子的事儿了。按说这也是件天下大义的英雄事儿,哪里就有错呢?
有银和将离两个也答知晓,常有财这才继续说道:“有金,你错在哪?”
有金有一瞬间的怔忡,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余等三错。一错不告而别致使家人忧心;二错自命不凡,孤立行一意;三错,不知悔改。”有银看着自家大哥下巴和唇边的胡茬,一字一句的说道。他大哥多好洁的人啊,什么时候像如今这般,头发随意的拢在头顶上,发上还沾着枯草,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衣着邋遢还带着浓重的馊味儿。就连那往日里虽有薄茧却仍旧温暖的双手,此时也带着许多伤痕,指甲里藏着的泥垢,像是巴掌一般狠狠地扇在他脸上。
“不悔?”
“不悔!”有银跪着往前挪动几步,即使穿得后世,膝盖仍旧被路上的石子儿硌得生疼。伸手握住自家大哥凉得跟冰块儿似的手掌,有银大声说道:“不悔!”
有金咬紧了牙齿,和一旁已经泪目的将离一起,重复着有银的话。“不悔!”
不悔!
好!常有财此刻心里竟有一丝隐秘升起的骄傲。这才是他教导出来的好儿郎!
这世上谁也不比谁天生金贵!去他的皇权天授!去他的三六九等!他现在就是个要送自家弟弟上战场保家卫国的没本事的大哥。但他却知道,总有人要在此刻站出来,凭什么不能是眼前这三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人?!
将自己身后背着的包裹解了下来放到膝盖上打开。这里面装着的是一件厚实的冬衣,临下山时候兰花不放心让家宝给装上的。此时冬衣里头包裹着的,正是夫妻俩人商量好要给几个孩子带上的东西。
常有财将里头的荷包分作三分,有金、有银和将离一人一个,让他们贴身装着。又拿出偷渡来的针线,三下五除二的拆开三人穿着的棉衣下摆,一人塞了几个小金锭子之后,重新缝好,缝密实。这才开口嘱咐道:“外头不比家里,处处都要用钱。都收好了,真到了山穷水尽那步,也给自己留个退路。”
三个孩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常有财并未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而是拿气药瓶塞到他们的包袱里,继续嘱咐道:“这药你们也识得,白瓶里放的是白药,若是,若是伤着了就上些,总比什么都没有强;红瓶里是内服的丹药,若是起了热,吞两粒也是使得的。”
接着拿起剩下的三样物件儿,匕首递给有金,“这你拿着,往日里你总缠着我要那把唐刀,但到底太过显眼了些。出门在外,轻省些比旁的都强。这带子能绑到腿上,倒也不用你刻意装着。若真到了那份儿上,做个出其不意的秘密武器也挺好。”
白玉环则亲手拴在了有银的腰带上,又用外面穿着的棉袍子遮掩一番,“我原先想着,咱家到底是要出个读书人的,以你的聪慧,若是跟个正经的先生历练两年,真得了个状元也说不定。哪成想,这人生的际遇啊,还真实琢磨不透。这是你嫂子的陪嫁,早先便拿出来说是要给你压袍子的,也别推辞,也别丢了。到底是个念想。”
虽还未到慧极必伤的程度,但有银的身体到底比有金和将离两个单薄些,是以常有财平常的时候也就会私下里对他偏袒三分。这次,也是扯了刘兰花的大旗把这能化险为夷的玉环给有银带上了。
最后剩下的是一件血玉抹额,玉色正而不邪,水头好,无杂质绺裂。这三件东西,懂行的人知道各有各的好,但从世俗眼光来看,怕是最值钱的就是这个了。
常有财并未将这件东西替将离带上,而是直接放到了将离的手上。“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大半年是有了的。当初领你们回家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有效的。你是咱们家孩子里长得最好的,若是再过几年,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这抹额原是我的旧物,但我到底是个俗人,配不上它,便一直压了箱底儿。本以为这东西再没个见天日的时候,但初一见你,便觉得配你正好。我今儿个提前把它给你,只希望待日后太平了,它能衬你一身华服。”
将离没推辞,郑重地将那抹额系到头上,摸了摸那正当中那牛眼大的玉石,复又珍而重之地将那抹额收起,放到怀里。
常有财看着这三张年轻稚嫩的脸庞,彷佛看到日后他们顶天立地的模样。真想有个相机啊,这样就能留住这些孩子年少时候所有的影像。
“都说打虎亲兄弟。往日里在家万般好,可出了门,就都是大人了。日后你们会有各自不同的际遇、机会,我对你们的要求就一个,永远记得你们是最亲的人,永远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儿。”常有财轻轻摸了摸有金脸上被刮坏的伤痕,后悔自己没有带一瓶媳妇儿擦脸的香脂出来。“就此一别,往后你们再不是家里头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了,相互扶持着,早点成长吧。要是倦了,就回家来。家里头都等着你们呢。祝君凯旋,早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