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应该没问题”毁灭于高考第一天的晚上。
陈达丝毫没有高考生家长的自觉,依然出门喝酒,我在家收拾了第二天要用的东西,心情不错。我想毕业旅行,去小时候玩耍过的海边露营看星空的变化。
我那时拥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的浪漫幻想,但没来得及实现。
陈达直到第二天黎明才醉醺醺地回来,我被他吵醒了,出卧室看时刚喊了一句爸,他红着眼睛朝我冲过来——
当时米兰听到这儿时不可思议地拔高音量:“他要强奸你啊?!”
我说要真强奸大概还好点儿,至少干完我就能出门继续考试了吧。
陈达没强奸我,他把我暴揍了一顿。途中遇见什么就用什么砸,我被他打出了经验一边退一边躲,想趁机逃跑但他下一秒就抓起了我的书包。
直尺中性笔2B铅笔橡皮……还有准考证,撒了一地。
陈达踩着我的准考证,在我发愣的那个瞬间掐住我的脖子往墙上撞。我脑袋中“嗡”的一声,紧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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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在医院,陈达不见踪影,身边只有一个看护。
看见天光大亮,她告诉我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的心情一下子爆炸了,等出院检查一结束我就冲回家。什么脑震荡低血压统统不放在眼里,医院账单结没结也不关心,我只想杀了陈达,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高考第二天我缺席了,两个科目全是零分。
我没法复读,因为已经满了十八岁而陈达在前几年一边打我一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子只养你到十八岁”,他不会出学费,我对老妈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米兰问我为什么没法说,我不回答。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自尊啊和老妈赌气啊之类的幼稚借口,我只觉得……老妈怜悯我,就算她出钱供我复读出国念大学,她再也不爱我了,那还死缠烂打个什么劲儿。
别人都在期待自己的十八岁,只有我痛恨这个年纪。
陈达没上班,我推开门时他从书房探出头没事人似的问我:“回来了?”
回、来、了?
我像突然找到了另一个灵魂并被它支配,动作全然控制不住,冲进厨房把菜刀提出来然后就要去杀了陈达。在那一刻只有愤怒,遵纪守法任打任骂十八年后带来这个结局,我所有受过的委屈像火山喷发,恨不得用岩浆淹没陈达。
可菜刀到底没砍在陈达身上,我被他压制了太多年,反抗也只是徒劳。
心理学上有一头著名的被木桩困住的大象,我和它差不多,即便比陈达高比陈达有力气,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恐吓我。
菜刀扔到一边我们开始疯狂互殴,从家里打到门外,我滚下楼梯,他狼狈不堪地扑过来要继续打我的头,最终是邻居打电话报警将我们分开。
派出所里,陈达不停地解释只是家庭内部矛盾,我冷眼旁观。我本来就不会自我辩护,所幸遇到的值班民警重视了这个事,那段时间宣传反家庭暴力,陈达被抓了个典型,他们带我去医院开了轻伤证明然后让我打电话给老妈。
老妈听了前因后果二话没说来接走了我,从头到尾没看陈达。
在派出所门口,我没上她的车。她牵着我的手问需不需要妈妈出钱送你复读或者出国,我躲开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最后陈达被训诫了,晋升之路彻底熄灭,而我读了个很破烂的大学,两败俱伤。
我搬出家再没回去过,在破烂堆里学会了乱搞,不务正业,成天与那群喊着自由理想的乐队人员胡闹。也是在那里认识了第一个心理咨询师,我不信任她,她对我倒是很耐心,还陪我去专业的医院治疗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我主动喊停,不过她还保持着联系,帮我开药稳定情绪。剂量一开始很少,然后变多,渐渐地平静后我开始学着停药,但再后来……
发生了一些事,我就吃药到现在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能够冷静地审视离家出走前和陈达的最后一次矛盾,开始明白陈达只是一个发泄愤怒的对象,我恨他但也恨自己。
出身,家庭,性格……我全都不由自主。
我想逃离,想重新开始。
想死。
直到现在仍然想死。
死亡对我而言是消失,是解脱。尽管这么认为,我始终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曾经失败过一次在那之后去做这件事对我也变得困难了,再加上有另一个人始终抓着我。
裴嘉言说:“哥哥我爱你。”
我也爱他,我想让他提到我时骄傲一点勇敢一点。
在那之前第一步我先要学着对自己负责任。
14.
裴嘉言十八岁那天我去了他的学校。
还是因为想不开,抱着救命稻草猜他会不会参加学校的成人礼什么的,都忘了裴嘉言生日根本不在五四青年节。
你看,我脑子都出问题了。
学校门口当然没找到人,我病急乱投医地想往里走不出意料被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他们问我找谁,我不想说,他们劝我走,我没理会还要往里进。该说我运气好吗?和保安们僵持的时候遇到个姓苏的老师,问,怎么回事。
保安为难地解释他找人又不说找谁,苏老师让他们别推来推去的,取了根烟递给我。
可能因为苏老师虽然打领带穿西服但浑身气质太不像老师,我接了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苏老师示意我去边上站,于是我和他肩挨肩地靠着校门。
他开始抽烟,促狭地笑了笑带着自以为是的洞察力说:“来找小女朋友?哪个年级哪个班,说不定就是我学生。”
我说:“找裴嘉言。”
苏老师听完笑了——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冷冰冰的——说:“那你算白来了,裴嘉言不上学,直到毕业都不会到学校。”
我没声儿,苏老师又看我一眼,大发慈悲弹着烟灰告诉我裴嘉言被抓回家了。就在星期一,他被亲爹找人直接从教室拖出去,班里同学都没明白过来,不知道著名好学生裴少爷犯了什么事,但很多版本随即就在学校传开了。
“不过传得最广的版本是他在和一个社会青年同居,离家出走惹怒了爹妈。”苏老师不笑了,眉梢高高地挑起,带着富家子弟特有的对平民的不屑,“现在的小孩儿,还是想得太多,以为不花家里钱就叫经济独立。”
我说和他同居的人是我。
苏老师扶了下他的银边眼镜,动作仿佛评估我够不够资格和裴嘉言同居。也许他觉得不够格,拍着我的肩膀最后说:“家长都怕孩子被带坏。”
我说裴嘉言今天就十八岁了。
苏老师看我的目光很深,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人,眼神温柔了一点:“还是回去吧。”
我铩羽而归,在公交车上收到了老妈的短信。
说实话,没想到老妈还会再联系我,发信息而不是打电话的方式却很有她的行事风格。我在一个刹车后点开了内容,期盼她会带来裴嘉言的消息。
然而不是裴嘉言,老妈发给我一个地址,附言说:你爸没了。
我沉默地按灭手机屏幕,过了会儿又打开把那个地址看了一遍。心跳突然变得很快,随着公交再次启动我开始想要呕吐,抓着扶手的关节发白,然后蹲了下去——这动作吓到旁边的一个阿姨,她以为我晕车,叫司机靠边后扶我下去。
蹲在路边好一会儿,我才从眩晕和干呕中恢复。谢过那个阿姨,她还有别的事没法守着我,等她走了我站起身打车。
给司机看了老妈发来的地址,我直到目的地一句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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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达是自杀,用监狱里的牙刷刺破了喉咙。
他入狱的消息传来时我刚被老妈咒骂着赶出家门没多久,心情特差,一开始还以为是裴嘉言打的电话愉悦接起结果是个很陌生的人,用严肃而板正的语气通知我,我的父亲,陈达先生,因为涉嫌故意杀人被捕。
我说关我屁事,把电话砸了。
不久后换了电话号码,所以大约这次监狱没法让我第一时间知道辗转去找了老妈。有什么必要呢,老妈也是喊我去给他收尸。
陈达死了,我一点都不悲伤,甚至在面对死亡证明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三年前陈达和同事喝酒,他们再次提起了老妈和我的离开——这两样东西完全无法混为一谈,但好像又很相似,归根结底,他们说是不是你太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