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上次回家是七月份吧,我记得在家住了两个多星期就又走了。”文琪看着裴丰年说,她的双唇不知为何常年都保持红润,但裴丰年并不觉得它们美,因为从文琪嘴里流出的恶言恶语太多,它们一张一合之间给裴丰年留下的是不愉快的记忆。
文琪又说:“云杉也是,好久没回家了。你们当老师的有那么忙呀?”
文琪笑眼盈盈地问乔云杉,乔云杉却从她的笑脸里读出陷阱。虽然乔云杉不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陷阱。但他怕自己和裴丰年的那点丑事被觉察。
乔云杉对文琪露出他拿手的假笑,说:“是挺忙的。”之后便不再言语。
自从乔云杉长大,大约是十二三岁,他就不再那么爱他的小姨。那个时候乔云杉已经学会剔除外表去看内在,他发现他美艳的小姨裹着一身无懈可击的美妙皮囊,皮囊内部空空如也,于是他对小姨的爱也慢慢就空了。乔云杉不爱小姨之后,他每次面对文琪就开始显得别扭,他担心文琪发现他拿走了给她的爱,又没法真心实意对她笑。对乔云杉来说,和文琪打交道就变得困难和煎熬。
裴丰年的手藏在桌布底下,伸到乔云杉那边捏了捏他的大腿,乔云杉动作一顿,瞪了裴丰年一眼。
裴丰年对他笑笑。
这餐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在出酒店大门时,文琪拉住乔云杉,右手亲亲热热地自然而然地挎住了乔云杉的胳膊,她身上的香水味便钻进了乔云杉的鼻子里。乔云杉不得不承认文琪的美从未被时间打败过,现在的文琪哪怕是香水味也流露出了优雅。只是乔云杉并不热爱欣赏她的美好。
文琪的右边是乔云杉,左边挽着裴丰年,她快乐得好像少女。她用裴丰年也能听见的音量对乔云杉说:“云杉,平时你在学校里多帮姨妈盯着点儿你姨父,别让他在外面找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啊!”
乔云杉说:“不会的,姨妈你放心吧。”
文琪撒娇似的微微撅了嘴巴:“哪能放心呀,你姨夫就长了一张小女孩们最喜欢的脸呀。”文琪说话的时候看着裴丰年,话音落了后又去看乔云杉,问他:“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姨夫可招小女孩喜欢了。”
乔云杉说:“姨妈你真的放心,姨父心里只有你的。”
裴丰年看着乔云杉,眼里的深意全藏在眼镜后面,他搂住文琪,把妻子带离了乔云杉身边,说:“云杉,别听你姨妈瞎说。”
文琪抬头直视裴丰年的眼睛:“是吗?我在瞎说吗?我有没有瞎说你心里清楚。”
裴丰年手指在文琪鼻尖上点了一下,笑着说:“疑心鬼。”
这一幕被文娟看见,她调笑妹妹和妹夫太过腻歪,文琪和裴丰年都呵呵笑着,心里对这个动作带了多少真心都一清二楚,他们的感情和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这一点却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还有乔云杉也知道。
在家呆了三天后乔云杉回了学校。“回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负担,他越来越无法从中感受到来自家的甜蜜,倒是学校和他的单身公寓能给他无尽的安全感,甚至裴丰年的那套教工宿舍也比在家要自在。
乔云杉挂了裴丰年的电话后顺便在楼梯间点了一颗烟。他打开了楼梯拐角处的一扇小窗,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裴丰年说的话都是狗屁,他们不过一周没见,裴丰年的脑袋里果然装的都是污秽。
烟还未抽上两口,裴丰年的电话又追来了,他这次正儿八经地说:“云杉,跟你说正事了,你妈妈让我给你带了她做的卤牛肉,晚上来我这儿拿吧?”
乔云杉说:“再说吧。”
裴丰年沉默了片刻,说:“你在办公室吗?”
乔云杉皱了眉:“我在楼梯间,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裴丰年叹了气,“就是想,那个小男生在你办公室里……姨父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乔云杉嗤笑,语气里夹杂着嘲讽:“你有病吧,谁的醋都吃。”
接着他再次挂断了裴丰年的电话。
这段时间段西元的确一直待在乔云杉办公室里。
段西元是袁老师得来的一块宝,袁老师和乔云杉开玩笑说过,遇到这样的学生他恨不得要把心挖出来给他。乔云杉说袁老师太夸张,他想告诉袁老师他曾经的学生崔印恬比段西元优秀太多了,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了,乔云杉要让崔印恬这个名字永远埋葬在他的记忆里。
也许是看在袁老师的面子上,也许是那天半夜的偶遇,乔云杉终于慢慢学会把坐在角落里的段西元当做了空气。
乔云杉曾悄悄观察过,段西元和袁老师或者其他老师的互动中表现出的都是谦虚和乖巧,面对他的时候情绪却会不一样。
到底如何不一样,乔云杉根本弄不明白,他也毫无根据去指控段西元对他就是变脸——乔云杉有的只是说来可笑的感觉。
晚上,乔云杉到底还是去了裴丰年家,文娟做的卤牛肉算是乔云杉作为“游子”对家的念想。裴丰年想留乔云杉过夜,乔云杉拒绝了,他说:“姨父,你精力太旺盛了,把它们用在学生身上不好吗。”
裴丰年从乔云杉身后抱住他,不让自己这不听话的外甥离开,他嗅着乔云杉后颈那片嫩肉,他觉得乔云杉每时每刻都在引诱他。裴丰年说:“他们都没你可爱。姨父只想把精力都用在你身上。”
乔云杉挣开裴丰年的怀抱,快步走向门口后把门给关上了,裴丰年站在老式铁门里面,透过门上沾满灰尘的小纱窗看乔云杉,他不敢大声叫乔云杉,他怕邻居听见。
乔云杉走得很决绝,他每一次离开裴丰年家都很决绝,从来没有一刻的留恋。
乔云杉的车停在篮球场旁边的中心停车场里。他低着头只顾着往车的方向奔去,是段西元先叫住了他。
少年刚和朋友打完篮球,身上还带着一身的汗,他远远看见低头走路的乔云杉,“乔老师”三个字便从嘴里溜了出来。
段西元念这三个字的时候好像总是有些不怀好意,他的语气轻佻和不屑,“乔老师”在他嘴里如地上的泥土,在进屋前是要好好在地垫上蹭干净的。
乔云杉惊得猛然抬头,看清段西元朝自己走来时他迅速给自己上一层保护色似的假笑和假意寒暄。
“打球呢?”他说。
“刚打完,乔老师这么晚还没回家吗?”
“正准备走呢,”乔云杉推了推下滑的眼镜,继续说,“你们也快回去吧,再晚了宿舍又该门禁了。”
他说的是上回半夜里遇见段西元的事。段西元也想问乔云杉,怎么又从“亲戚家”出来了。
段西元知道乔云杉的这个“亲戚”是谁——是那个常给乔云杉打电话,问他晚上要不要去他家的那个亲戚。
按照正常谈话的情形来看,此时段西元应当和朋友们一起和乔云杉道别,但是段西元偏不想乔云杉痛快离开,他又说:“乔老师住在哪里呀?这么晚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
乔云杉一瞬间以为段西元变成了那个乖巧可爱的大男孩,但他从段西元翘着的嘴角旁看见了那一颗冷淡的酒窝,再往上看,段西元的眼神里也没有该称为“关系”的东西。乔云杉说:“我住锦悦府。还好,不算远的。”
段西元早就知道乔云杉住在锦悦府,那个地方到学校单是坐公交就要一个小时,开车上高架也得二十来分钟。段西元了解得这么清楚全是因为崔印恬,他的姐姐曾在他想去看望她的时候向他撒过几次谎,她在电话里心不在焉地说:“我下午去同学家玩……他在锦悦府住……不远的……你放心好啦……”
段西元不信,也不放心,于是他去了锦悦府,在小区对面的奶茶店看见崔印恬和一个男人走进了小区。
那个男人没有牵着或搂着崔印恬,他们之间的距离相当安全,但段西元就是知道他是衣冠禽兽,因为好男人不会带小自己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回家。
听到乔云杉亲自说出“锦悦府”时,段西元从他脸上看见了崔印恬的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笑容与其他的笑容是绝对不一样的,崔印恬失踪后段西元常捏着姐姐和乔云杉唯一的一张合影看,好像要从这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中看出什么真相来。
真相很简单,真相就是崔印恬爱乔云杉。爱到愿意做一只小燕子,哪怕乔云杉没有接住她,她也要展翅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