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苏跟往常一样柔声应下。
陈右安跟她一向没什么话好说,饶是他想说些体己话也找不出话题。四下里看了她屋里的摆设,桌上的芙蓉酥引起了他的注意。
伸手拉过她的握在手里,陈右安问:“芙蓉酥好吃吗?”
辛苏的眼神猛然一震,鸦羽般的睫毛都扑闪起来,笑着说:“好吃。”
一个词像是无法表达心情似的,她看着陈右安又说:“很好吃,妾谢过大人。”
那双眼带着无边情意,他几乎要溺死于此。
陈右安俯身亲了一下,细细嘱托了她保重身体,然后在她的目光中依依不舍的走了。
外面更深露重,他来去都带着寒意。辛苏猛地瑟缩了下,重新躺回被窝。
素月进屋陪侍,辛苏命她吹了灯,屋子瞬间陷入昏暗。
辛苏想起他来时穿的黑衣,在黑暗中无声讥讽了下。
何必呢,换下喜袍便全当她不知了么?
还有那芙蓉酥,与她记忆中的全然不符。皮儿是僵的,像乡下老嬷穿了无数次洗得硬挺的大褂。馅儿也掺了假,不似十年前那样松软可口,反而酸涩涩的。
一点也不好吃。
大户人家的主母嫁进来后,第二日要见夫君的小妾姨娘。
没有人来喊辛苏,也没有人敢随意踏进逸春阁。别人不来搅扰,辛苏也乐得不知道,只安心养着自己和孩子。
陈右安三天两头的来,陪她和孩子说说话,到庭院里转几圈,日子也就过去了。
十一月初,辛苏终于发动了。
准备好的丫头产婆一窝蜂进了逸春阁。
书房内,陈右安正和大臣商议着事情。众人都是刚下朝堂就急匆匆进了少师府。
陈右安坐在八仙椅里,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大人不该如此冲动啊,纵使他赵家有错,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也不能如此苛责。”
“况且赵家是您妻族,大人这样做是在自断后路啊。”
“依属下看来,明日在皇上面前您和赵家便各退一步罢。”
陈右安听后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们不明白陈少师究竟在想什么,明明上了三皇子的船,非拽着镇国公府下属官员的贪污案不放。
此案牵连甚广,时经半年多仍未能全部查清。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若是查个底儿掉,整个朝廷都会受到冲击。
如今贪污最多的几个已经下了大牢,皇上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放过,陈少师今日怎的又旧事重提了。
一干人等还欲再劝,却被陈右安抬手阻止了。他开口欲言之际,陈永敲了门。
“何事?”
“大人,辛姨娘发动了。”
陈右安登时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对众人说:“各位大人回吧,此事我会细细考虑的。”
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
“这,唉!”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还能说什么,心里隐约想起之前的那个传闻。说陈少师有一怀了孕的爱妾,不顾镇国公府的阻拦硬要保她生下。生女还好,若是生男,主母刚进门就出了个庶长子,镇国公府的脸色怎么能好看。
想起今日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若传闻是真,陈少师这般耽于情爱日后必成大患。远的不说,等这女子生产后,镇国公府参他一个宠妾灭妻之名就要了命了。
罢了,明日再看。陈少师能不能站的稳,就看明日了。
陈右安此刻压根管不了其他人怎么想,来到逸春阁门口得知距离她生产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京城有名的医馆都被请了大夫,一列人候在门前。领头的上前禀报说姨娘进去前精神头很好,胎相平稳,又是足月生产,定能平安无事。
陈右安的心稍稍安定。
一个时辰了,陈右安眼见着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出来的都是血水。听见她痛喊,声音刚起又被掐断,像是痛到只能哑叫。陈右安的手止不住的抖,脸上血色尽褪。
他看着大夫,冷声说:“怎么还没好,妇人生子都这样痛的吗?”
陈右安尽力克制颤抖,可那声音就是语不成调。
“少师大人稍安勿躁,妇人生子大多都是耗时的。”
“那要多久?”
“这……因人而异,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两三天。”大夫顿了顿,又出言安抚道:“辛夫人身体康健,或许再过些时候便生下来了。”
里面又传出痛呼,陈右安只听声音都觉得痛。心里开始害怕,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脑子里都是各种不好的念头,心也跳如擂鼓。他额前冷汗涔涔,焦躁不堪又无处发泄。
又过了两个时辰,房间里声响渐低。陈右安也越来越躁郁,在院子里一圈圈快走,脸色阴沉得马上要提刀砍人。所有人都像走在钢丝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天黑下去了,屋里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那般清脆有力,屋内屋外的人浑身一抖,都像解脱了似的长出一口气。
稳婆喜笑颜开,朝外大喊:“是个小公子,恭喜少师!”
陈右安喜不自胜,忙迎了上去。
“辛姨娘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惊恐的喊叫打断。
“不好了,辛姨娘她……血崩了!”
门口的领头大夫心一惊,忙冲了进去。这位辛夫人活着,他们才能活。
陈右安双脚一软再也站立不住,踉跄几步被旁人扶住,他双眼猩红挥开周围人大步冲了进去。
“大人,大人!”
屋里的丫头婆子看见陈右安都惊了一惊,连声大呼:“大人不可进产房啊!产房污秽您身份贵重进不得的!”
陈右安被浓郁的血腥味冲昏了头,眼见全是血,大片大片的红,结成块似的浓重。推开来阻拦的人,他几乎是栽倒在她床前。
陈右安握住她的手,看到她青白的脸时再也压制不住杀意。“救活她,救活她!她死了,我送你们一并陪葬!”
辛苏双眼紧闭,气息似有似无。陈右安趴在她旁边,一时间竟分不出谁的脸更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夜更浓了。黑黢黢中像有双窥伺的眼,暗中盘算着收人性命。
第7章 早春怨(七)
月到正头,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着,看向床上人时,呼吸都要停上一瞬。
产房中人进人出却没有多大声响。
大夫端了药进来交给陈右安。下人扶起辛苏,陈右安一勺一勺地喂进去,然后再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
这已经是第二碗了,大夫看了眼床褥上的血,眼前都是昏眩。暗中定了定神,擦去额上的汗。
若是这血还止不住,人就要没了。
到时候会怎样,大夫不敢再想,忙出了产房去厨房催药。
辛苏觉得很暖很暖,像小时候婉姨娘的怀抱。
“苏苏,苏苏来。”
前面有人喊她,辛苏莫名觉得很亲切,她往前走,一直走。
有个女子站在那里,乌发雪肤,花一样的嘴唇正喊着她的名字。
真的是婉姨娘!辛苏高兴不已,朝她跑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
“姨娘的好苏苏,受苦了。”婉姨娘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呢喃着,两眼都是清泪。
辛苏抬头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好看,跟记忆里一样好看。时间将她定格在最好的年纪,让她不曾老去。
婉姨娘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笑着说:“苏苏不怕,跟姨娘走好不好?”
“大人,血,血越来越多了……”然后是瓷器碎裂声。
血?什么血?辛苏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这里只有她们两人,但是她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辛苏收回目光看着婉姨娘,姨娘依然温和地看着自己。她问:“苏苏,苦不苦?”
辛苏的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苦,苏苏好苦啊。”说着,她埋首在婉姨娘颈侧,感受她温柔的抚摸,脸上全是依恋。
这时的她像倦鸟归巢,脱去尘嚣烦扰,终于能安心栖息了。
婉姨娘淡淡笑着,轻声唱:“妾望君回啊,且思量。”
“似水流年呀。妾把春寻遍,不见君呐!”辛苏接下一句。
“君将踏江行啊,遗我双题锦。君将远归去呀,使我泪连绵。君不见,妾把灯燃灭,空夜独悲切呐,啊!”
婉姨娘幽幽地唱着后半段,一颦一笑之间哀愁似水般流淌,也沾染在辛苏心上,使她不自觉跟着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