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态度和当年第一次被燕燎发现自己偷偷练弓时差得太远。
吴亥小时候体质不好,但凡受了点伤,哪怕是轻微的擦伤,肌肤上都会留下痕迹,久久不易消退。
练弓这种事情,拉弦撒放,最容易伤到虎口与拇指,早晨吴亥要跟着燕世子一起练剑,终于被燕世子发现了手上的伤口。
练弓的事情暴露,燕燎是勃然大怒的,没有理由的勃然大怒。
吴亥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练弓会惹得燕燎生那么大的气。
惹燕世子生气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燕世子会毫不留情的降下责罚。
燕世子先是让吴亥把偷偷藏着的弓交出来,当着吴亥的面,面若寒霜,徒手一寸一寸把弓折成了木屑;再问出是谁给了吴亥这么一把弓,派人把送吴亥弓的人罚去刑堂,受刑半月有余;最后是对吴亥本人的惩罚…
折完弓后,燕燎说:“拿起我给你的剑。”
吴亥听话地握紧了剑,但他害怕暴怒之态的燕燎,握剑的手微微有些不稳。
这又惹得燕燎不快了。燕燎一刀把吴亥手中的剑劈到地上,连带着吴亥都跌倒在地。
那天前夜刚刚下了雨,地上冷的水和着稀泥,稀烂粗糙的泥割破了吴亥的手,把他的衣服污得一团糟。
燕燎冷厉至极,簇亮双眸怒火中烧:“废物,捡起剑,站起来,打赢我。”
这是怎样的强人所难?吴亥怎么可能打的赢燕燎?
吴亥不动,燕燎握刀的手连青筋都开始暴起,燕燎冷笑:“怎么?你只会在背后偷袭吗?”
吴亥:“……”
不,他没有偷袭,他只是…想用更适合自己的方法,保护自己。
燕燎抬头望着天,仰天怒道:“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是这个软弱的废物!”
吴亥低眉敛目,漂亮双眸里一片灰郁。
是的,他不配。
从出生起,所有的人,包括十月怀胎将他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娘亲都说,“你低贱”,“你没有价值”,“你是个累赘”。
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需要他。因为,他只是个低贱的、软弱的、废物。
陷在稀泥里的手握成了拳,灰暗的目光中一瞬间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吴亥捡起剑,摆好姿势,冷漠地向着燕燎。
燕燎挑眉,上扬的眼角夹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哦?”
于是,吴亥从泥地里站起来,摔倒,站起,摔倒,站起…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吴亥知道他打不赢燕燎,可是…他宁愿一遍遍倒在污泥里,也不愿意燕燎拿那样的眼神看他。
吴亥不想让燕世子灼灼的双眼…像看一滩烂泥那样看着自己。因为他会疼,装着心脏的地方,会疼得比燕燎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还要疼……
一次次的摔倒,一次次的站起来。
就是这样愚蠢又无用的坚持,竟然取悦了燕世子,让燕世子的心情好上了些。
吴亥知道燕燎的心情好了些。
因为燕世子终于不用那样让他难受的眼神看着他了,甚至,燕世子冲跌在地上的自己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有力,握住脏兮兮的自己,狠狠一拉,把他从污泥里拉了起来。
“去刑堂领罚吧,从今日起,每日剑术的训练加强一倍…”燕燎平稳了气息,忽然又淡淡说了一句:“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堂堂正正,什么时候再去练弓吧。”
吴亥:“……”
吴亥望着自己与燕燎叠在一起的手,望着自己手上的泥与血,把燕燎的手也沾染上污垢…他忍不住掀起一抹复杂苦涩的笑意。
燕世子,你既然决意要侮辱我,为何又来主动染上我身上的污浊?
你这样…只会让我,强烈地生出一种…将你彻底染黑的冲动。
想让你也染上我的颜色,想让你也知道,坐在烂泥里,是什么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想让你…想让你…
那年那日的天气与今日很相像,阴郁,沉闷,快要降下一场大雨。
燕燎走着,奇怪身后怎么没有动静,一回头就见吴亥还站在原地,依然保持背手的姿势,正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直盯着自己瞧。
这眼神过于幽暗,里面的情绪深沉的吓人,是燕燎看不懂的浓烈深邃,但直觉很危险!引得燕燎眼皮狠狠一跳,当下条件反射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燕燎:“……”
吴亥敛下眼敛,唇角绽开笑意。
燕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他已经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燕燎忽然很烦躁。他对吴亥持了近乎十年的敌意,身体本能地会觉得不安。虽说决意了要改,但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拧着眉头,燕燎又走回吴亥的身边。他向吴亥伸出了手。
吴亥盯着眼前的手:“…?”
燕燎淡淡说:“你身上容易受伤,刚刚拉弓,让我看看手指破了没。”
这话刚落,吴亥浑身都是一麻,树林上空一道闪电划过,不小心炸到吴亥心里似的,使他心脏剧烈跳动起伏。
燕燎拧眉:“一直背着手,是受伤了?”
吴亥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燕燎伸向自己的手。
燕燎嫌他麻烦,骂道:“怎么现在这么乖了?刚刚不是还跟我耍嘴皮子?”说着主动搭上吴亥的胳臂,把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拉了出来。
没有受伤,吴亥戴了扳指。
“哟,这不是很聪明的戴了护手的扳指吗。”燕燎眉头舒展开来:“既然没受伤那就走吧,跟你说过多少遍,男人不要这么软弱。”
吴亥紧紧盯着燕燎的眼睛,看着燕燎上手摸了摸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又毫无波澜地松开了自己。吴亥快速跳动的心脏慢慢恢复了常速:“他忘了。他果然又忘了。”
树林里起了薄雾,一丈外看不清树影。
燕燎摇头:“天助齐熬,他不想被人打扰。”
淅淅沥沥的雨从天上掉下来,燕燎对吴亥说:“估计咱们一时转不出去,也找不到人,不如先找个地方等雨停吧。”
吴亥:“从方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圈子。”
燕燎闭眼,怒道:“那你倒是带路啊!”
吴亥袖中藏着小刀,周围几棵树上是他半个时辰前刻上的记号。吴亥说:“这林子不太对劲,还起着雾,不等雾散我们只能在里面瞎转。”
燕燎每次杀了人,都觉得身上粘着洗不干净的血,这会儿雨水落到身上,打湿衣服,膈应地他浑身不舒服,连带着脾气越发暴躁,猛地抽出刀:“那本王就把这些树全砍了!”
吴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想什么呢世子,您想换把刀就直说。”
燕燎:“……”
方才破了围攻燕燎的那群侍卫布下的阵法,吴亥沉思:“这树林里是被布了阵法?什么阵法能使人鬼打墙般一直在原地走不出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未免太过荒唐。
燕燎道:“这就是握奇之术,自开朝后,握奇之术就被有心人掩埋抹去了。”
吴亥皱了皱眉,有些心动。这可真是了不得的东西啊……
燕燎问吴亥:“你可知道为何姑苏一带如此富庶,大安都能舍得把那块地割出来分给吴姓作为诸侯封地?”
吴亥摇头:“不知。”
“那是因为,当年司马一族可以在乱世中迅速脱颖而出、统一王朝,吴氏一族功不可没。”燕燎沉声道:“百年前,风后传人与吴门有说不清楚的渊源。”
嘲讽一笑,燕燎冷冷道:“可惜,吴门贪婪不义,战乱平定后,回到姑苏就把风后传人锁在了禁地,告诉皇帝高人已死,握奇秘术从此失传,实则是贪私,把人留在自家藏着。”
吴亥内心惊异,悄悄打量起燕燎。他不明白,燕燎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若真如燕燎所说,姑苏吴门藏了这么厉害的人物,必然会把消息封死了吞肚子里,他一个远在漠北的世子,怎么会知道这等王室秘闻?
说起来,吴亥早就觉得燕燎很是奇怪,因为燕燎总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秘密……
雨越下越大,燕燎的脸色越来越黑,只差身上冒出一团不悦的火。
幸运的是,穿过眼前的薄雾后,吴亥和燕燎看到了一棵奇高奇大的树。
这树极其粗壮,树干差不多有三四人手拉着手环臂抱住那么大。
燕燎:“…这树该有千年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