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袖,斟了两盏酒。
端起一盏,秋水瞳眸透出从未有过的宁静,“敬王上。”
金时醒端起酒盏。
他一饮而尽,淡笑道:“从前年少,整日在金陵城偷鸡摸狗、不误正事。原以为此生只是在旧院做点小生意然后没出息的潦倒一生,谁知道竟也有坐拥江山的时候。”
烈酒入喉,唇齿间都是辛辣。
他忽然垂眸,“可是,我更想过没出息的一生。暖月,你也是吧?”
徐暖月沉默。
她捧着金酒盏,仰起细白的颈子,一饮而尽。
金时醒瞥向她。
灯笼的火光里,他看见晶莹的酒液顺着少女的嘴角和白嫩下颌滚落,漫过细颈,没入到襦裙里。
烈酒上头,她的眼尾晕染开浅浅的绯红,像是春日里的艳绝桃花。
带着薄茧的大掌,轻轻握住徐暖月的小手。
“还恨我吗?”
男人沉声。
徐暖月慢慢凝向他。
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抚上男人的面颊,时过境迁,他的眉目越来越深邃,面颊上的刀疤平添野性,可他的眼睛深处,却依旧藏着一个少年。
孤独,无助。
即便曾经君临天下,也仍旧抹不去那个少年的存在。
她静静凝着,泪珠潸然滚落。
她点头,哑声:“我依旧恨你……却也依旧爱你。”
“好巧,我也是。”
金时醒低笑。
他牵着她起身,俯瞰天下。
星辰隐去,一轮孤月当空。
王庭的灯火葳蕤繁华,城外却是大片大片的敌营。
更远的地方,戈壁荒漠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天际的雪山,在泼墨般的夜色中勾勒出起伏的辽阔画卷。
“徐暖月,北凉很美吧?”
“很美。”
“在你以彩云郡主的身份嫁给我当皇子妃时,我曾想过一辈子都不要戳穿你的身份,让你恨着我一辈子,也留在我身边一辈子。咱们就在北凉好好呆着,哪里也不去。哪怕将来老去、死去,我也仍旧牵着你的手,唤你一声‘月芽’。”他叹息,“可那些,终究只是我的痴想。徐暖月,我这个人从来都很傻。”
徐暖月察觉到他的掌心沁出细汗。
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紧到似乎根本不愿意松开。
然而过了片刻,他还是松了开。
他弯腰蹲下,取出一把银钥匙,慢吞吞打开她脚上的枷锁。
“徐暖月,我这个人从来都很傻,我没资格爱你,也没资格当北凉的王。我给不了你幸福,也给不了北凉未来。我父王让我守住北凉,他逼我发重誓守住北凉,他说北凉的王族铁骨铮铮绝不投降,所以哪怕萧廷琛愿意招降我、能够容得下我,我也依旧不会答应他的招降。
“徐暖月,这场战争并不是北凉输了,而是北凉王族输了。人人都说萧廷琛手段毒辣、黑心黑肺,可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我知道他的心有多柔软。他会善待北凉的百姓,我知道的……就像小时候,我和他从狗嘴里抢食,他还要笑呵呵地给狗留一口食……徐暖月,他是天底下最值得深交的兄弟。”
金时醒念念叨叨,把那条锁住徐暖月的银链扔向远处。
他起身,突然抱住徐暖月。
深深嗅了一口少女发间的清香,他意犹未尽地松开手,“你走吧,我一个人给北凉陪葬就够了。”
徐暖月皱眉。
漂亮的眼眸里流露出不敢置信,这个男人分明偏执入骨,怎么事到临头,又愿意放她离开?
金时醒凝着她笑,“徐暖月,别以为我是为了你好。你蠢笨又不自知,每次打仗都要拖我后腿。明儿清晨我将于与萧廷琛背水一战,你在我身边,必定要妨碍我。所以赶紧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徐暖月面无表情地背转身。
停顿了片刻,她从灯架上拿过灯笼,果断离去。
塔楼上唯一的光消失了。
金时醒仰头望向孤月,深邃英俊的面庞流露出深深的痴恋。
徐暖月收拾了细软包袱,牵一匹白马,带着灯笼离开王庭。
所过之处,竟然没有侍卫阻拦。
她骑在马上,眼见着即将抵达大雍的军营,突然下意识回头。
背后,满城灯火。
处在正中央的王宫,却爆发出冲天的火焰!
塔楼摇摇欲坠!
那个男人……
那个少年……
他支开自己,是为了自焚?!
他曾在金烈面前发下重誓,誓死捍卫北凉的疆土,铮铮王族绝不投降!
可他不愿意再打最后一仗,甚至这场战事根本非他所愿!
所以,他宁愿自焚给北凉陪葬!
徐暖月慢慢闭上眼。
下一瞬,她猛然勒转马头,毅然决然地奔向王宫。
有些爱,有些恨,有些恩怨,一辈子都算不清。
但无疑,她和金时醒都欠着对方东西。
非性命,不可偿还!
第826章 霸王别姬(下)
金时醒孤零零坐在塔楼上。
他吃着酒,静静俯瞰渐起的大火。
“老子曾是个市井无赖,买菜时连几枚铜钱都要跟人争。还以为会在吵吵闹闹的旧院了此一生,没想到老子也有当英雄的时候。”
他笑笑,仰头扔一颗花生进嘴里。
“该让旧院那些姑娘知道,我今夜与国同葬的丰功伟绩。她们老爱笑话我,该让她们知道我金时醒也能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男人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哭骂:
“傻子!”
金时醒眼睛倏然睁大。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那个穿貂毛织锦斗篷的少女,竟然回来了!
她俏生生立在火焰中,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像是镜花水月般的幻境,宛如一捧不能触碰的云烟。
金时醒盯着她,又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
他慢慢咬碎花生米,强压下颤抖的心脏,嘲笑道:“徐暖月,你怎么又回来了?莫非是舍不得我孤独赴死?徐暖月,你真是世上最蠢笨的女人。老子杀了你父兄,你还犯贱地赶过来陪我一起死……徐暖月,老子到底哪里好,让你爱得这般深沉?”
见少女只顾着掉眼泪,他继续嘚吧嘚吧:“徐暖月,趁火势还没有烧上来,赶紧滚!实不相瞒,我也只不过是瞧你长得好看,才愿意把你留在身边。这些年都只是玩你而已,我可没有对你动真——”
徐暖月扑到了他怀中。
软甜的气息,充斥着男人的鼻尖。
那压抑的感情,突然就溃不成军!
粗糙的大掌,小心翼翼放在少女的细背上,他哑声:“还回来做什么?”
徐暖月咬着他的耳朵,“某人才是天底下最蠢笨的男人……我杀了你兄长,间接害死你父王,你却依旧舍不得动我……金时醒,犯贱的人,从不止我。”
金时醒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这纵横西北的霸主,终于泪如雨下。
大火逐渐吞噬了两人。
可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相拥着堕入火海。
入骨相思,甘之如饴。
……
天色渐渐亮了。
萧廷琛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北凉的王庭。
他负手立在被烧成废墟的王宫前,深秋的寒风卷起他的玄色袍裾,浅浅的桃花眼映出无边凉意,恰似天际那一抹烟紫色的淡金云霞。
“皇上!”
萧微华一瘸一拐地赶过来,拱手道:“臣的手下在废墟里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尸骨,尸骨缠抱得很紧,根本分不开。臣猜测,很有可能是北凉王和他的王妃。但究竟是不是,还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查验。”
“不必验了。”萧廷琛漫不经心地踢了踢一颗小石头,“把他们好生火葬,然后派一支小队,乔装打扮了送去江南金陵,必要安葬在金陵最好的山头。”
萧微华没有多问,立即去办了。
宿润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廷琛身边。
他依旧执着纸伞,一身道袍衬得他恍若神灵,“难过吗?”
萧廷琛面无表情。
宿润墨低笑,“世情就是如此,没有任何君王的江山,可以通过不流血的手段得到。皇上今后还会失去更多,甚至,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还会失去苏姑娘。可通往天下帝王的那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艰难,皇上准备好了吗?”
“流血?”萧廷琛呢喃,“当年元啸逼宫,也是通过流血的手段得到江山的。而那时候,流的是你们宿家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