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毕竟年轻,虽然有徐采叮嘱在前,也忍不住兴致勃勃地问:“你为什么想娶茂英姐姐?”
戴申咳一声,说道:“县主秀外慧中,豁达开朗……”
皇帝登时拉下脸,打断他:“朕的阿姐不秀外慧中,不豁达开朗?”
戴申一僵。
皇帝哼一声,“朕不……”
“陛下,”沉思中的吉贞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着皇帝,“茂英的年纪也早该许人了,我看这是一门极好的姻缘,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阿姐?”皇帝意外,连徐采也猝不及防地扬起眉头。
“你请旨赐婚,陛下已经知道了,你回去等诏书吧。”吉贞径自对戴申道。
戴申万万没想到这样容易,压下疑惑,他口中称是,退了出去。
皇帝按捺不住了,对吉贞和徐采两个道:“你们一个说许,一个说不许,我都不知道该听哪个了。”这时他又想起滕王来,“况且还没有问过滕王叔的意思,万一他不肯将茂英姐姐嫁过去呢?”
“不必问滕王,”吉贞道:“陛下是君,接了诏书,滕王又焉敢抗旨?”
“殿下?”徐采唤住吉贞。
“徐舍人,”吉贞乌黑沉静的眸子看着他,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她不容拒绝地下令:“你现在就拟诏书。”
徐采和她对视片刻,他微微垂下眸子,是个安守本分的臣子,“是。”
辞别了皇帝,吉贞来到后苑南隅一间幽静的宫室,此处是废后郭氏的居所。自皇帝欲对郭佶用兵时,郭氏便被囚禁在此处。从元龙九年秋末,郭氏从西川来到京城,两年时光,便从来没有踏出过这座宫城半步。
吉贞对郭氏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个丰润的少女时期,以致她骤然看见郭氏那张枯瘦暗沉的面容时,竟然不能相信这就是曾经的皇后,郭佶的掌珠。
被婢女提醒后,郭氏才慢慢对吉贞行礼,“殿下。”请吉贞落座后,她再无言语,只望着空中的浮尘发呆。
“翟儿,”吉贞叫她的闺名,“你在这里还好吗?”
郭氏有一阵没有反应,因太久没人叫这个名字。被吉贞看了一会,她疑惑地别过脸,“殿下恕罪,妾没有听清。”
“有人来看过你吗?”吉贞问她。
郭氏摇头,“没有,”兴许是吉贞那柔和的态度安抚了她,她急切地、凄惶地看着吉贞,“姜将军一家还好吗?殿下,是妾做错了,殿下能否饶了姜氏一家?”
“私通反贼的是姜夫人,并非姜将军本人,他还罪不至死,”吉贞慢慢道,“但是罢黜还是流徙,仍要交由陛下定夺。”
郭氏低声啜泣,肩头耸动着,显出了些少女的姿态,可是当初大婚之后那样活泼冒失的劲头,已经在她身上无迹可寻了。吉贞离开郭氏的居处,看见重重屋檐掩映的那一线显得珍贵无比的天光,连蔚蓝都透着阴霾和沉郁。
有宦官自紫宸殿走出,手中捧着长匣,吉贞停住脚步,问他:“徐舍人的诏书拟好了?”
宦官道:“拟好了,奴这就要送去给戴将军。”
“去吧。”吉贞看着他的背影。
宦官到了戴邸,秦住住这些日子仍不见踪影,戴申心知她又去和澄城等人厮混,心里反倒有些释然,否则她听到皇帝赐婚,怕要伤心欲绝。将杂乱的心事摒弃,他换过朝服,将宦官请至堂上,跪地接旨。
宦官将长长的赐婚诏书宣读完毕,交给戴申,“恭喜将军!”
戴申此时一颗心方才落地,整个人都松弛不少,他笑道:“多谢中使。”
“赐婚诏书一式两份,还有一份,奴已经先送至滕王府了。滕王接了诏书,十分欣慰。”宦官笑道。
“辛苦中使。”戴申请他落座吃茶,目光落在那长匣里,匣内还有一份诏书。
“奴险些忘了。”那宦官拍了下脑袋,笑着将另一份诏书拿起来,“将军,陛下还有密诏给你。”
戴申忙跪地,洗耳恭听。
“滕王勾结郭佶谋逆,罪无可赦,陛下念其身份,不愿他受牢狱之苦,特意开恩,赐他白绫,可留全尸。其子嗣,男丁赐死,妻女贬为庶民,寿光县主许婚将军后,褫夺县主封号,赐夫人诰命。”宦官笑眯眯弯下腰,双手将圣旨交给戴申,“将军,陛下全是看在将军面上,才对县主开了天恩。只是滕王这一家老老少少,也是麻烦,因此,这趟差,唯有将军去办了。务必多率人马,严防死守,不可放走一个,否则陛下唯你是问。”
戴申陡然变色,双眸灼灼盯着诏书,绢帛上银钩铁画,杀意呼之欲出!
“将军为何还不接旨?”那内官咦一声,叹道:“将军可莫要糊涂啊,你若抗旨,无异和滕王勾结,陛下如何饶得了你?此事至关重要,不可再耽误了,还是速速去吧。”
戴申一双坚硬如铁的手接过圣旨,那绢帛上精致的纹样与掌心摩擦,他顿时捏了满把的汗。“臣遵旨。”
第47章 今夕何夕(二十)
夜幕降临, 内官将姜绍领进殿内时,又添了两盏烛台, 移至皇帝御座之旁。偶一抬头, 见皇帝和清原公主两个脸色均十分严肃,顿时心生寒意, 悄没声地退出去了。
“陛下,殿下。”姜绍对二人施礼,平和稳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姜绍, 戴申已经接了陛下密旨,调兵前往滕王府赐死滕王,你也即刻调集禁军,紧盯戴申的一举一动,他若与滕王若有丝毫异动, 立即拿下。”吉贞将御案上的鱼符递给姜绍, “陛下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千载难逢,切莫错失。你懂了么?”
姜绍遏制住心中的震惊,极力镇定地答道:“是。”那鱼符失而复得, 温热地贴着掌心,他反手紧攥, 眼中涌上一阵热意。
“戴申怕要动手了, 你去吧。”
“是。”姜绍离去之前,又跪地深深叩首,“谢陛下隆恩。”
皇帝勉强哼了一声, 等姜绍离去,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对于所有曾和郭佶有过瓜葛的人,皇帝都由衷地深恶痛绝,“阿姐,我本想狠狠治他的罪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些年我看姜绍还是稳妥的,亦有一颗忠心,陛下略施薄惩即可,人还是要继续用的。”吉贞婉言劝说,“陛下当初连戴申都能赦,何况是姜绍?陛下虽然器重戴申,也不可太依赖他,有姜绍牵制才好放心。”
皇帝昂然为自己辩解:“阿姐,为君之道,难道不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皇帝虽然已经成年,心中仍是一片赤诚,吉贞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无奈地看着皇帝,她哂道:“陛下,那些都是说给臣子听的。做人君者,应时时警惕,但也要让臣子觉得你对他深信不疑,你能做到么?”
“我……”皇帝眉头慢慢攒起来。
吉贞安静地看着他,“陛下觉得徐舍人值得信吗?”
皇帝立即点头,看着吉贞的脸色,却又不确定起来,“难道徐舍人也不能信?”
“陛下,我尚且能想到令戴申和滕王反目,徐舍人更早得知戴申要求娶寿光的事,他想不到?徐舍人比起我,机智何止数倍?他与戴申有十年同袍之谊,即便此刻全心辅佐陛下,但是否有私心,也未可知呀。”吉贞手落在皇帝渐渐长成的肩头,要给他力量,给他信心,“陛下,你坐在这样一个全天下的人都觊觎的位置,一个最微小的念头,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你唯一能信的,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皇帝咀嚼着吉贞的话,想到即将要面临倾覆之祸的滕王一家,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呢喃道:“阿姐,你让我想起了阿耶,别人都说阿耶……“
吉贞不容皇帝说下去,猝然打断:“陛下,当年事,今人来评判,谁不是在无端臆测?各有所图罢了。先帝是明君,亦是慈父,没有先帝,何来的陛下?再有人胆敢隐射先帝,你应立即将他治罪,而不是人云亦云。“
今天经历的太多,皇帝脑海中杂乱无序,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双秀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惑、颓丧,和不知因何而起的激烈仇恨,他握紧了拳头,“我,朕,“皇帝哆嗦着,不断更换着称谓,“我,”他绝望之际地仰望着吉贞,”阿姐,我不……“
”不许说!“皇帝的身躯突然没了力气,要从御座滑下,吉贞用力扶着他的肩膀,稳住皇帝身形,“陛下,你是天子,无所不能!当初朱邪诚义入关,不是陛下克复京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