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随口道:“好酒。”
戴申轻轻一笑,凝视着琥珀色的酒液,说:“我父亲戎马一生,却因为一个卑贱的宫女,死在昏君的剑下。”他将酒盏放下,抬眼看向温泌和吉贞,“那宫女是郡王的母亲,昏君是殿下的父亲。可怜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连墓都被掘了。温泌,”他按捺不住怒意,嘴角嘲讽地一掀,“武宁本就是个贱人,你要恨,也应该恨昏君,不该恨我父亲。”
吉贞敛裙而坐,冷道:“难道这天下只有陛下一家无辜?豫章王又去了哪里?”
戴申呵呵笑起来:“豫章王可是真的与我无关。”
“和我也没有关系。”温泌一顿,立即说道。
“武威郡王对殿下,可谓情深义重了,”戴申揶揄道,“能否劳烦殿下执壶,为我和郡王添酒?”
吉贞捧起酒壶,为戴申和温泌各斟了满杯,戴申却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说:“殿下可饮此杯。先头多有得罪,殿下莫往心里去。”
“陛下客气。”吉贞也不推拒,淡淡回应后,正要举杯,酒杯却被温泌从手中接了过去,睨她一眼,他柔声道:“一会就要出城,和韩约回晋阳了,喝得醉醺醺,如何启程?”手在案下将她手心轻轻一捻,察觉到吉贞眸光,他亦侧首对她一笑,视线在她漆黑的眉毛,嫣红的唇瓣上略微一停。
戴申失笑,口中道:“温泌啊。”却没有说什么,与温泌碰杯,各自饮了一盏。戴申仿佛敞开了胸怀,说道:“放心,我言出必行。你敢来独自赴宴,我就放殿下出城。”
“多谢。”温泌亲自替戴申添了一盅酒。
戴申的目光不经意般落在温泌腰间,指着他的刀,问道:“郡王来赴宴,如何还携带兵刃?”
温泌将刀解下来,放在案边,“这也是先父遗物,因此我从不离身。”
戴申点头,“这把刀我是认得的,果然削铁如泥,真乃神器。”他示意温泌,“能否借我一观?”
温泌自无不可,“请便。”
“铿”一声轻响,戴申将刀拔了出来,锋刃一旦脱鞘,凌厉的寒气扑面而来,微酣的酒意瞬间消散。戴申又赞声好刀,横握刀柄在天光下欣赏,“这把刀,杀卢燧,平河东,讨郭佶,破岭南,陇右至河西,无往不胜。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名不虚传!”他瞥一眼温泌,忽而笑道:“这把刀,我很中意,郡王能否割爱?”
温泌平静地点头,“我已经是陛下的阶下囚。阶下囚岂有佩刀的道理?”
戴申笑道:“痛快。”将刀收起来,交给亲卫。
“时候不早了,”温泌放开吉贞的手,“公主该出城了。”
戴申未再阻挠,随即唤人道:“送殿下去韩将军营寨。”
吉贞睫毛一颤,盈盈的双眸定定看向温泌,温泌对她微微一笑,颊边的酒涡隐现,他低声道:“晋阳再见。”便转过头去和戴申对饮,不再看吉贞的身影。
戴申低头摇晃着酒杯,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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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旧涧新流(十)
士兵回来复命, 称清原公主与晁氏一家被送出金城,接入韩约营寨。
戴申将酒杯一撂, 靠在椅背上, 对温泌淡笑道:“现在郡王放心了?方才我在清原面前,可是给足了你面子。”说到后来, 他的语音愈冷,已有居高临下之意。
温泌神色平静,起身之时, 小腿上的箭伤剧烈作痛,他扶住案头,稳了一稳身形,而后面对戴申单膝跪地,垂眸道:“多谢陛下开恩。”
戴申“锵”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抵在温泌颈间。手腕猛然一沉, 温泌头微微后仰, 剑刃处沁出一点殷红血珠,他却眉头也没动一下。
戴申笑道:“你不求饶?”
温泌很镇定:“杀了我,无异于金城之盟被毁, 晁延寿、韩约与曹荇三路大军合围,陛下可有招架之力?留我一命, 他们还会投鼠忌器。陛下不是逞一时意气的人。”
“我杀了你, 就掩埋在这衙署里,韩约怎么会知道?”
“陛下认为韩约不会派人一路随行打探吗?”
戴申常年的郁气在这一刻得到极大的释放。他欢畅地大笑,“你一口一个陛下, 是打算俯首称臣了吗?”
温泌被迫喝了许多的酒,双眸却无比清醒,他看着明显有了醉意的戴申,说道:“我已经跪地求饶了,陛下没看见吗?”
“先留你一命。”戴申道,一声令下,左右士兵上前,将温泌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是夜,戴申令佐官拟定盟约,送至韩约营中,约定双方自翌日便各自拔营退兵,且韩约人马不得靠近神策军军营九十里内,韩约忌惮温泌性命,不敢有违,只能一面急信给杨寂商议对策,一面眼睁睁看着戴申自金城撤兵,奔赴江南。
此时的江淮战场,已经僵持将近半年,双方士兵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忽而接到休战止戈的诏书,简直是不胜欢喜,当即放下剑戟,各归营寨,卸了铠甲,收拾行装,陆续踏上归途。
戴申率神策军折返扬州,被戴庭望迎入城中。此值初冬,飘了一场新雪,沾衣即化,戴申换过常服,解下佩剑,与众将士宴饮,正酒酣耳热,士兵来报,称温犯已经从囚车上解了下来,要如何安置。
戴申饮了一杯酒,说道:“推出去斩首。”见众将筷子都停了,表情颇为震惊,戴申冰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冷道:“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回到暖意融融的寝室,戴申屏退左右,召来戴庭望叙话。问过了扬州战况,戴申颇感欣慰,笑着对戴庭望道:“庭望,你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能够抵御耶律与姜绍大军,很好。你比你的父亲强,比我也强。”
戴庭望并没有受宠若惊,他心平气和道:“多谢陛下。”
戴申听他的语气颇为恭谨,甚而有些疏离,他心里一动,嗔道:“庭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长大了倒生疏了?况且你已经封了太子,该叫我什么?”
戴庭望慢慢张嘴,“父亲大人。”
戴申颔首。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后继无人,他怨恨,愤怒,却也无济于事,只能尽力对戴庭望更温和了些——他从小就看重的侄子,他要用心笼络他才行。戴申心念百转,忍不住又说了句:“你在我身边,不可听信谗言,不要像你父亲一样……”
“叔父,我父亲是你杀的吗?”戴庭望突然开口,目光凌厉清冷。
戴申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戴庭望并不退让,“我父亲堕马而死,是不是你指使的?”
“胡言乱语!”戴申暴怒,猛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他酒意顿消,蓦地察觉戴庭望长成了一个英挺矫健的年轻人,他霎时面露悚然,手在腰间摸了个空,脸上却浮起一抹安抚的笑,“你也吃醉酒了?简直不知所谓。快快回去睡吧。”说着手改而搭上戴庭望肩膀。
他一时惊慌,哪知自己这番做作的表情落在戴庭望眼里,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戴庭望顿时眸光一冷,撇开戴申肩膀,一脚飞起,将戴申踢倒。戴申跃起,要奔往墙边去取佩剑,被戴庭望一刀自后心穿透。
戴申怒睁双目,献血自口中涌出,还没叫出一声“来人”,便颓然倒地。
戴庭望双手微微发抖,随即将刀掣出,在戴申靴底反复擦拭。心神略定,外头侍立的奴仆大约是听到了些响动,询问道:“陛下?”
戴庭望声音很稳,“陛下无事。”又问:“温泌已被斩首了吗?”
“还没有。天色已晚,刑官要等明日再动手。”
戴庭望走到外间,说:“把他押上来,陛下要审他。”
片刻后,左右侍卫将温泌押了上来。他一个待死之人,雪夜里也没有遮蔽之所,被打湿的鬓发、眼睫更愈发浓黑醒目。
“你们都退下,在院外守着。”戴庭望吩咐侍卫。
温泌双手被缚,锐利的眸光看向戴庭望手上的刀。这柄利刃,随着他的眸光,抬了起来,挟风而落,他手上的绳索应声而断。温泌转动了一下被缚太久而麻木的手腕。
戴庭望从墙上悬的刀中选了一柄,正是温泌的陌刀,他扬手抛给温泌,年轻的脸冷峻肃穆,“清原公主于我有教导之恩,我可以饶你一命。”他说,“不过,你得打赢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