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被分割的世界。
资历平已经画好了草图，大构图和大表情没有问题，用砂纸将买回的成品画布细细打磨一遍，等到晚饭过后就可以起素描稿了。
“咦？林大哥你被军门撤掉烧饭老妈子的职了？”
资历平看着今晚做饭的竟然不是林景轩，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看着技术应该不错，闻着挺香。
“我也想——”林景轩已经感受到来自贵翼如芒在背的视线了，立马改口，“烧饭啊，有人嫌弃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
资历平自个在那呵呵笑，看着别人认怂比自己认怂感觉好多了。
原来是贵翼看父亲来上海多日没有吃上苏州的菜，特地请外面的苏州厨子到家里。
要不然按照林副官的警觉和节约，怎么可能让陌生人进这栋宅子？
自从上次贵府遇袭，所有守卫都加强了，连燕子窦小碉堡都有人值班，确保贵府24小时的安全。
资历平心想这上海菜和苏州菜口味能相差到哪儿去，浓油赤酱、烧煸炖煨，他原先喜好繁华，美人美酒美食可没少享受。
不过大厨到底是大厨，技术比林景轩不知高几个段位，一桌子菜直接就是苏州招牌大集会。
碧螺虾仁晶莹剔透，母油鸭船红腻溢香，响油鳝糊噼啪作响，如奶油般的雪花蟹斗，松鼠鳜鱼上桌的时候真的在“吱吱”叫，惊得妞妞都睁大了眼睛。
后面又添几个时令菜蔬，也是厨艺精湛，青翠诱人。
资历平只在心中感慨豪门贵府的孝子就是奢侈，默念“眼看他宴宾客”。
贵闻珽不知资历平正腹诽，见他仿佛兴趣缺缺，就给资历平布菜。
资历平看着贵父夹到碗里的鳝鱼鸭肉，不知如何下口，他现在完全没有胃口吃这种里外能滋出油的荤食。
他筷子上夹着鳝鱼正犹豫着，旁边的妞妞大声的说：“小资哥哥他不——”
资历平眼疾手快用鳝鱼堵住了妞妞的嘴，妞妞满眼疑惑地看着小资哥哥，不过还是条件反射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
“嗯嗯！好次！”妞妞嘴里还在继续吃，话都说不清楚了，也忘记刚刚要说啥。
资历平看着贵闻珽花白的头发，皱纹和褐斑已经爬上他的脸庞与脖颈，那举着筷子的手颤巍巍地发着抖。
毕竟是年纪大了，之前的比武应该还是伤害到了这个老人的身体。这个老人也许曾经是个颟顸无能的男人，而今只是个痛失爱女的父亲，骨子里温婉和顺的资历平不忍心拒绝他。
资历平还是吃掉了碗里的菜，贵闻珽欣慰地笑了，更加频繁地夹着菜。
一旁被忽略的贵翼看着乖顺的小弟，父慈子孝的氛围也感觉很欣慰，他感觉回到了贵婉还活着的时候。
小资的存在安抚了这两个失去贵婉的男人。
“小资啊，你觉得今天这菜合不合胃口？”贵闻珽问。
资历平抬头看了下贵闻珽和贵翼询问的眼神，立即明白了，这顿饭根本不是为了贵闻珽，而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思。
这跟“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有何差别？
“我走南到北多地，吃过不少美食，喝过不少美酒，还是觉得上海菜最合胃口。”
资历平看贵闻珽黯然神伤的表情也不落忍，补充道: “这苏州菜和上海菜也没啥差别的嘛！”
贵翼给了贵父一个可以再接再厉的眼神。
资历平装作没有注意，给妞妞盛了一小碗汤，小孩子晚上吃这么重油重酱的容易积食，还是让她吃少点。
“妞妞啊，你看小资哥哥把你送到大哥哥这多好，都是好吃的！”资历平总是拿妞妞转移话题，“这吃个几年，小资哥哥可没钱养你喽！”
“大哥哥养！”
“那好吧，就让妞妞跟着军门吃好吃的！”
“大哥哥养妞妞和小资哥哥！”妞妞纠正了一下自己上一句话。
“你小资哥哥精贵着呢，大哥哥不一定养得起啊？”贵翼逗着妞妞。
“那妞妞长大了，妞妞养小资哥哥！”
童言稚语逗得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贵翼准备叫资历平去书房谈话，资历平却面容苍白、神色怪异推脱“等会”就跑上楼。
资历平觉得自己要是再晚哪怕一秒钟，就得把这正宗苏州菜贡献给了餐厅地板了。
今天简直是历劫，一个两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家伙点个菜都不知道少荤多素、多福多寿吗？
资历平只觉得不仅胃酸，恐怕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嘴里又酸又苦，两眼发花，手也发抖，胃部阵阵绞痛，胃病胃伤向来是越吐越重的。
资历平揉了揉脸还是下楼去找贵翼了，他对于今天的谈话内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推开书房门时，贵翼正坐在书桌前沉思，贵翼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弟弟。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资历平总是展现不同的形象，刷新自己对他的认知，别人总说千人千面，他觉得这个小弟简直是一人千面。
斯文却桀骜不驯，温婉又暗含霸悍之气，从容布局还滴水不漏，文采风流也能杀伐决断，如果不是同一阵营，自己也得向若而叹。
再后来，他发现这个小弟还明辨识理，重情重义。
重情重义却成为这个小弟永久的沉重的枷锁。
资历平随意地坐在贵翼对面，吊儿郎当问道：“军门，找我什么事？”
他的面色不再苍白，还带着点红润，更显得资历平如同一位少年，青春而潇洒。
贵翼沉吟片刻，还是开口：“父亲来上海有段时间了，伤也养好了，老家生意也要回去盯着......”
贵翼知道小资明白话中内涵，在等小资反应。
“最近战乱四起，流军土匪到处都有，军门最好多派些士兵......”
贵翼打断了资历平准备洋洋洒洒顾左右而言他的“宣言”，“小资，你明白我的意思！”
小资掀了掀垂下的眼皮，“军门，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贵翼不是第一次与资历平针锋相对，从第一次开始，就落得下风，现在满心想要爱护这个令人心疼的弟弟，更不可能打翻身仗了。
“小资，我们只想更好的照顾你，”贵翼也不大说得出口，小资屡次受伤害都是因为贵家，因为贵婉，因为自己，“我们都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
资历平明白这里的“我们”指得是贵翼和贵婉。
“我现在很好！我无论是上班还是画画，我都可以过得好，我小资少爷可不会比你们少挣钱！”
“小婉也希望你做回贵家的贵婉！”贵翼眼神热切而忧伤，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资历平也站了起来，身形修长，坚毅倔强。
“我不做贵婉！”
第9章 世有樊笼
资历平走得很快，“我不做贵婉”不仅是回复现在的贵翼，还是跨越时间空间回复那个明媚忧伤的贵婉。
贵婉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及为世人牺牲的无畏。资历平虽年纪略长贵婉，但那时的贵婉让他觉得自己渺小的卑微，难以望其项背。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能让平凡的人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哪怕悄无声息被历史的流沙掩埋，哪怕微不足道的力量只不过是螳臂当车，资历平想“我是会永远记得你的”。
贵婉音容犹在，资历平当年无法拒绝，现在也同样。身在贵家却给了他平等的自尊，贵婉和他们都不一样。
资历平脑袋轰鸣，他听到贵婉问：
“如果贵婉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能答应我，继续做贵婉吗？”
资历平想：“我做了！”
我做了贵婉，我成了烟缸，我找出了叛徒，我救了203号，我还替组织运了物资......
我还替你报了仇……
资历平如同向家长邀功的孩童，竭尽全力搜肠刮肚将所有乃至边角剩料的“丰功伟绩”都捧到大人面前。
“看！你看呐！我做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只求别人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个开心的微笑，或者一个宠溺的拥抱。
他的付出并不追求什么回报。
“贵婉，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付出生命！”他想，“只是不想做贵家的贵婉。”
“难怪贵婉说她怕大哥太不了解她，现在我也怕你大哥太不了解我。”
贵翼从未了解过贵婉，无论之前，还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