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太后最爱在阳和园排云殿听戏,谭霜华这阙小令讽刺得是谁显而易见。薛慕不由低声笑道:“写得极妙。朝中那些老顽固见了,定会气个半死。”
谭霜华亦笑道:“如今也只好先这样出出气了。我定的后日的船票出发。如今京城风声越发紧了。太后对西洋东洋的东西切齿痛恨,你不必给我写信落下把柄。就是你有什么话要对齐先生说,托我传达便是。”
薛慕微微红了脸,沉默片刻道:“你让他在日本多多保重身体,别像以前一样忙起来了连饭也顾不上吃。谭主编也是一样。”
谭霜华调侃道:“我不重要,关键你就传这一句话吗?再好好想想,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二人顽笑一阵,薛慕理了理鬓发正容道:“说实话。我在京城本就没什么亲朋故旧,还真舍不得让你走。”
谭霜华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你别的都好,就是有些不脱小儿女态。我们是要办大事的人,日后总会再相见的。眼前这些小别离。真的不算什么。”
薛慕被她的洒脱所感染,也随之振作起来,笑笑道:“伤感的话不再多说,主编不是一直求我写一副字吗?趁我现在有心情,就赶紧写了还债吧。”
谭霜华笑道:“正是。如今修文已是京城难得的女名士。众人皆说求你一幅字画比登天还难。如今你主动要求题字,真是我的荣幸。我当亲自为你铺纸研磨。”
薛慕并不推拒,略一凝神在纸张上写道: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将建伟功。
直把伤心家国恨,化成碧血洒长空。”
薛慕写完,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方递给谭霜华笑道:“匆促之间写得潦草了些,这首诗权当给你送别吧。”
谭霜华不由赞叹道:“这首诗定是修文的大作吧,难得豪迈悲壮,有稼轩之风,与这一笔洒脱的行楷相配,可称双绝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着。在日本想起你时,就拿出来看看。”
花枝巷内沈宅,张清远再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半夜,忽听到窗子外头滴滴哒哒地响了起来。原来是下雨,起了檐溜之声。半个时辰之后,檐溜的雨声越发响了,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叮当作响,在这深沉的夜里,越发令人生厌。
张清远迷迷糊糊听了一夜的雨,不觉窗纸微微亮了,总算又熬过了一夜。自己这失眠的病症已经很明显了,应该找个大夫瞧瞧了。这样一直到了辰时,老妈子才进房来侍候,她失声道:“呀,都八点钟了。少奶奶对不住,下雨天我起床迟了。”
张清远懒得和她计较,吩咐她服侍自己洗漱起身,又胡乱吃了些早点,随口问道:“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呢,少爷打发小厮回家传信,这两天衙门里公务忙,就暂时不会家了。”
张清远叹了口气,挥挥手就打发老妈子出去。窗子外面的雨声越发紧了,屋子里阴暗暗的,她烦闷了一宿,此时精力实在不济,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正睡得深沉时,忽然听得沈康年大呼大嚷道:“真是倒霉,大下雨的天又害我跑一趟。”
张清远猛然被惊醒,本来心里有气不想理会他,但看他那着急上火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么麻烦,只得挣扎着起来问:“你不是公务忙吗,又回来做什么?”
沈康年皱眉道:“ 有点急事需要用钱,怕小厮说不清楚,我亲自回来取一下。”
张清远不由问:“又有什么急事需要用钱?”
沈康年本懒得和张清远说,向窗外一看,雨下得越发紧了,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下来,只好向椅子上一坐道:“这样的大雨,车子也没法走,只好等一等了。你懂些什么。朝廷近日出了大变故,四京卿逃的逃,死的死也就罢了。凡事与新党有关联的人,也都被免职降职。我和逸飞一向往来甚密,若再不花钱运作,这法务部的职务就不保了。要不我这两天一直在部里探听消息,不敢回家呢。”
张清远亦担心起来,忙问:“需要多少钱呢?”
“我先取一千银票吧,不够再说。”
张清远不由失声道:“要这么多!”
沈康年冷笑道:“妇人之见。这点钱对人家来说九牛一毛罢了,还得看人家收不收呢。你不要多话,快把床头柜子上的钥匙给我。”
张清远犹豫片刻道:“这是正事,我自然没话可说,可是我们如今有了小孩子。这孩子以后的读书钱,总得给他预备一点。”
张清远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康年匆匆打断道:“这我当然知道,何用你说?说实话,我们结婚你家里也没出什么嫁妆,来北京后家用都是我一个挣的。要是我这差事有个闪失,这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你不要碍我的事。”
张清远叹了口气,只好把箱子钥匙递给他。沈康年翻开柜子取了一叠银票。眼看着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转身便走了出去。
沈康年走后,张清远一个人呆呆坐了很久,又凭窗掉了几滴眼泪,自觉无味,又要倒在床上睡去。却见老妈子来传话:薛慕来了。
在这样的风雨如晦的日子能见到旧友,张清远觉得又惊又喜。忙将其直接请至卧房。
张清远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难得你今天有空给我做个伴,我一个人守着这坐院子,简直要闷死了。”
薛慕有一段日子没见过张清远,觉得她比上一次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拍拍她的手安稳道:“快去床上躺着,看你比前越发瘦了,刚出了月子,还得好好调养一阵子呢。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张清远叹了口气道:“奶妈刚带他睡下了,改日吧。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这个小麻烦。我真希望像你一样出去找份职业,也好过一天天闷在家里。”
薛慕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今天是周末,沈先生怎么不在家陪你们。”
“他最近公务忙,已经一连好几天不在家了。”
薛慕迟疑片刻终是问:“静宜,你实话告诉我,沈先生近来对你还好吗?”
张清远苦笑道:“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家用他倒是按时给我,对孩子也算上心。只是近来我们越来越无话可说,部里的事他也懒得和我解释。我有时在家里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薛慕看到张清远满脸怨妇状,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这是胡思乱想,沈先生倒不至于这样。依我看,你是在家里闷得太久了。等出了百日,你把之前我们在务本女学的功课温习一下,今年秋天就来我们学校教书吧。”
张清远又惊又喜,迟疑着问:“这样真的可以吗?据我所知,北京女学堂的女教师都是未婚人士,像我这种已婚已育的妇女是不可能被录取的。”
薛慕笑笑道:“谁说已婚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还有已婚女人带孩子出国留学的呢。依我看来,京城女学堂的这种陋俗早该革除了。你放心,我身为教务总长,这点事情总还可以做主的。”
第42章
忙乱的一个学期终于结束了。许是前一段日子太过操劳, 暑假空闲下来,薛慕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 竟然发起低烧来, 一连几日都不见好。
北京的夏天雨水格外多。这天中午薛慕草草喝了几口粥,倒在床上百无聊赖看一本西洋小说。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那雨偏偏松一阵紧一阵, 下得紧的时候,屋顶树上一片潮声;及至松懒之际, 又万籁俱寂, 只有那槐叶上的积雨,滴答不绝地溜下雨点。屋子里昏暗极了, 那雨声只顾稀稀沙沙响着, 一点一滴合着凄凉的况味涌上心头。她又一次想起远渡重洋的齐云, 不知东京是否也在下着这样的雨?他素来畏暑, 不知怎样熬过这个夏天?
薛慕嫌屋里太闷,索性起身打开窗子,雨点随着风势迎面扑来,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纱长衫,虽是盛夏时节,也觉得遍体生凉。王妈连忙走上前关上窗,又唠叨道:“姑娘身上还发着烧, 外边还下着雨呢, 可不能随便打开窗户。赶紧回床上去。”
薛慕只好重新躺下。从枕边的匣子里拿出那副合作完成寒林平野图,齐云苍劲的楷书映入眼帘。她轻轻抚摸着图纸,心下渐渐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