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总这样自说自话吗?”
江声低头,看着他头顶上的发旋,回答:“也不总是这样。只是对待你这种缺爱的小孩儿,就得我主动点儿。不然我大概永远无法得到你的回答。”
对方板着脸,面色不愉地冷哼:“你管得也太多了。”
可惜他把话说得冷淡,反抗的意图却不浓,还是半推半就地被江声拽着走了。
是时的校门口只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大爷在充当门卫。
江声随口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也不管他听没听见,直接迈出大门走了。
他暗自想,就这样的治安,会丢孩子也不奇怪。
两个人一路走着,也一路无话。
江声转头看着旁边闷声不语的人,问:“你只有晚上才能开启恶童模式是吗?”
那个小鬼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顾左右而言他。江声则把他的反应当作是默认。
江声凭着记忆里的地图寻找着那个小卖部。
可惜那个小卖部连个手写的招牌都没有,江声差点就错过了,还是多亏了那个小鬼拽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
说是小卖部,就真的店如其名,小得出乎意料:店家只是在房间的中轴线上摆了一个双面货架,就算是隔出了两条过道。
而那过道却又窄又短。窄得估计只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短得江声迈两步就走到尽头了。
就这么点容量还得分出吃的和玩的,还得把家长需要的那些调味品也摆上。
——真正留给孩子的空间不过寥寥。
江声松开手,推他一下:“要吃什么自己去拿。”
然后自行拿了几袋泡面和几根火腿肠,但是转了两圈也没能找到陈科说的午餐肉。
可是那个小鬼却站在货架前不动,仿佛只是给他引路的热心观众。也和江声记忆深处里的某幅画面完美重叠。
曾几何时,江声也是这样站在傻愣愣地站在货架前的。
身边领着他的人从爷爷奶奶变成姑姑阿姨,最后甚至变成了表哥表姐。
他也在身边人的更迭中慢慢抽条长大了,成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逛超市的人。
而不再是那个需要在别人面前装矜持,一样东西也不敢挑,内心却期待着他们能主动询问自己的可怜孩子。
虽然即使他们开口了,自己也只会最怯懦地回答:“嗯”、“还行”、“谢谢”。
所以他能感同身受地看出那个小鬼的踌躇与纠结。
江声想,虽然当初没有人来划破黑暗拯救他,但是却不妨碍自己给这个小可怜一点温暖。
他兀自问店家又要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开始往里面扫货。
可惜小卖部的塑料袋都小的可怜,甚至只能装下几包充了气的膨化食品,以至于他手里拎着的袋子数量在不断地增加。
那个小鬼还是站在原地,他看着江声毫不犹豫往里面装东西的动作,低声地说说:“不用了。”
江声听着他小如蚊蚋的声音,没停下,还是坚持把货架上的零食都买齐了,除此之外还给他买了几样玩具。
那个小鬼看着自己手上凭空多出来的那几袋子的吃的,鼻尖终于还是泛了酸。
他低着头,问:“为什么?”
“明明我们是站在对立面的人,明明我们的存在就是你们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大隐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买这些吃的?”
江声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已经五年级了,却还不到一米四高的孩子沉默了半晌。
他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回答:“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的话,大概就是我的三观不正吧。”
他说:“毕竟在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两类人。和我有关的,与和我无关的。我不在意你杀过几个人,还会杀几个人,反正那也不过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意志。”
江声拨了两下袋子,补充:“而且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些东西也不算是买给你的。充其量算是我对自己过去心愿的一种满足吧。”
他不知道江声在说些什么,只以为对方是想收买他,说:“即使我不对你动手,别人也会。”
江声低头看他,似笑非笑:“我真的不是在讨好你。而且比起你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更喜欢和阴阳怪气的你待在一起。”
那个小鬼眨了两下眼睛,试图驱赶趁虚而入到眼睛里的那几粒细沙。
江声学着秦争的样子抹了一下他的眼尾,问:“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小弟们和我们合作,一起杀了主神者。”
他拨开江声的手,别过头去,不答:“你刚才还说不是在收买我。”
江声挑眉:“我确实还没开始收买你。”
然后抛出了真正的条件诱惑他:“等我们一起杀死了他,杀死了校长,解放了那些可怜的孩子的执念,我就带你南下去看你的爸爸妈妈好吗?”
那个小鬼刚才的那点别扭悉数褪去,被他话里透出来的寒意所取代。
他说:“可是看过了之后,不是还得回到这个破地方吗?”
江声沉默着没说话,无法反驳,只转移话题道:“你去过你家长打工的那个城市吗?”
他低着头回答:“没去过,但是在电视上看见过,也在别人的描述里听过。所以我能想象到那儿有多好。”
“如果去一趟再回来,我大概会更失控。”他抬起头来,盯着江声的眼睛看:“可到时候,你早就走了。与其这样,倒不如从来没去过。”
大概是应了那句:只要没拥有过,就不会害怕失去。
就像是自闭症儿童也知道要默默地抓住志愿者们的手,不希望他们离开一样,江声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这个夜间的杀人魔,也在用他的方式在试图挽留江声。
可惜希望是一回事,理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即使撇开游戏机制,也不会有人愿意在这座山村耗上一生。
艾米莉.狄金森写过一首小诗,诗中写道: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
我也许会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
照耀得更加荒凉。”
对于这个男孩而言,诗中的那个太阳或许不仅仅是那座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城市,还有江声给予他的短暂的善意。
太阳落山后,曾经的那些昙花一现的温暖,就都会伸出手来,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推。
所以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江声的手,直到走回教室也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江声想说,或许那些所谓的大城市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例如房租很贵,大多数打工的人都只能能租得起潮湿的地下室;食物也贵,他们指不定吃得还不如学校一荤两素的配餐。
就业竞争也激烈,你以为的某个在大城市里光鲜亮丽地打拼的人,那些村里人眼中走出大山了的人,可能现在正在某餐厅的后厨卖力地刷碗,手上是冻出来的疮疤。
甚至是在某家工厂里吸着毒气连轴转,全年无休,只为了拿法定节假日的双倍工资。
但是他最终也没能说出贬低那些大城市的话。
因为对于那个男孩儿来说,太阳之所以为太阳,可能并不是因它繁荣、美丽。而是因为在那方土地上,有他心里最想亲近的人在。
江声在放学后默默地陪他走了几里蜿蜒的山路送他回家,算是他少数能给的关怀。
只是在村口被一个迎上来的老头截断了去路。
那人揪着男孩儿的耳朵大声质问:“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是不是从家里偷拿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那个男孩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不吭声。
然后枝条做的扫帚甩在他的身上,和他手上那些已经结痂了的伤痕重叠。
江声伸手去拦,却老人被大喝了一声:“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然后继续转过头对着自己的孙子唾沫横飞:“你们校长打电话给我说你肚子疼。要我说,你就吃这些垃圾食品,不疼才有鬼。”
江声听不懂老人口中飚的那些方音,只知道他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皱着眉头搬出了自己的老师的身份,结果也还是没能从他那收获到半点尊重。
男孩像是习惯了,反而转过脸来对江声露出一点笑意,眼神却冰凉。
他说:“大概我只有在晚上才能为所欲为吧。”
“其余的时候,我都不能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