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随即舞动剑身,游龙般将那柄巨剑送去右方,同时肩头红纱半褪,露出里面月白的葵纹长裙来。
鼓声再度响起,笛声宛转,红衣舞女们在钟鼓合鸣中肃然垂腰,脚下纤足小步向后倒退。她们转身朝左侧挥出了舞袖,随后仰腰背对殿上跪立着,俑偶般一动不动。
“满裙的乌金葵花纹…”
息茗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放弃挣扎地叹气,“长公主挑的那女孩,怕是在座哪家的王侯之女吧?
寻常将门家的女子,给她万个胆子,都绝不敢穿这卞唐最尊贵的帝后之纹。”
“那是苏氏衣然的尊后纹,千年来只能存在于卞唐的供堂画卷与这场剑舞中。”
卫宁苓不紧不慢地喝着面前一杯清茶,笑了,“娘娘说笑了,尊后纹是谥纹。别说将门女子,寻常帝后生前也不敢穿。”
“…哀家也想起来了,当年镇国公主执意跳出这场舞的情形。”
息茗拿指尖顶着紧绷的眉间,微微垂眸指尖在桌上划圈,“那时,白盛率领的西北军意图叛乱的消息,还仅仅只是在江都作为流言而存在。
这曲曾是军队武乐,啊,如今也恐怕是如此。
千年前北凉王黎牧于一个雪夜猝然长逝,北疆无主将乱之际,将门之女容氏自极北平叛率甲归来,在贺功宴上为垂暮的李长誉献上了这曲贺礼。
对于那晚武乐的具体情形,卞唐史官的记载一直都很模糊,甚至连这首传承的曲子都不甚完整…但唯一留下的,只有一点。
当晚,垂暮白发的皇帝在金銮殿上观舞后,沉默地拄剑静立良久,只开口说出了四个字。
‘故人来矣’。
第二天的朝堂上,他亲自下诏封容氏长卫军为左先锋,随后跨上了十七年未骑的战马,率八十万大军向北疆进发。
然后在北凉平乱的第二个月,高皇李长誉驾崩。
后来,皇室中都传言,那晚诞生的此曲…是首招魂舞!
它招的不是凉王将死的魂魄,而是那位当年宫中被晦为禁忌,与一帝一王并肩而战的旧族女子…苏氏的亡魂。
广仪殿下自那次宴会后便被软禁宫中掖庭巷足足数月,直到白盛的叛军打到城下,她才披甲…
长公主,你虽聪慧过人却不明白,此舞在皇室内有着更为隐秘的传说…
苏氏谥后的亡魂至死都恨我们李氏一族,她每次自舞中疯狂归来…都要带走一个李氏的血脉陪葬!”
殿外有闪电劈下,息茗白皙动人的容颜被映得煞白一片,远处的隆隆雷鸣中,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颤抖的双手缓缓捂住双眸。
“宁苓你今晚不该如此,哀家终于记得了,镇国公主…那日献舞的起因是……”息茗捂住冷汗济济的面容嘴唇翕动,缓缓张合五次。
卫宁苓的瞳孔骤然收缩。
“轰隆——!”
仿佛要斩破天地的雷声伴随着战鼓的轰鸣降下,盖住了女子低语的声音。
“破——”
静止如俑人的红衣舞女们齐齐倒地,战鼓之上,黎九左手撑地侧翻跃起,手持巨剑单膝跪地,垂首指向一侧的青袍少年,假面下的杏眸杀意波动。
她身上的长长的红纱鹤羽衣在后翻中被高高拋向空中,露出了月白的乌金葵纹束腰长裙,腰间缠绕的玄凤带狰狞华丽。
煞白的闪电中,少年咧开来嘴角大大地笑了起来,几乎是狂喜般凝视着鼓上的假面女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黎九单腿撑地,弱不可闻地咬着牙低语,眯起锐利的眸子直视着一侧的青袍男子。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之前对萧世离抱有的惧怕,存疑,情意与挣扎全都化为了彻彻底底的愤怒。
这人必须死!
鸿王,李攸卿…!她通红着双眼在心底喃喃。
上一世指使萧世离残忍虐杀自己的,真正凶手。
第67章 串珠走线
殿外暴雨声淋漓而下,在座的宾客们默然抬头, 望向自空中无声降落的红色羽衣。
一直轻震的银铃般清脆钟声停下了, 万千烛火摇曳的昏黄大殿尽头,原本温柔如三月春风的笛声骤然悲怆急促了起来。
两侧鼓声阵阵, 中央青黑战鼓上的白裙少女踩着鼓点,暴风般小碎步快速平转了起来。
黎九手中巨剑反射的浮光一圈又一圈地落在贵族臣子们的脸上。少女假面下的唇角漠无表情地下抿着, 她系着金丝铃的黑发在肩头散开,整个人就像是湖底平静燃烧的熊熊焰火, 脚下步伐丝毫未乱。
鼓点在笛声到达最高音的时刻, 再次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 息茗眼见仍旧保持着倒地姿势的红衣舞女们挨个起身,鬼魅般朝向战鼓跪立前行。
然后抓起了身边雪色的白绫, 像是意图困住鼓上灼日的少女一样,随着忽高忽低的笛声向她靠近。
“娘娘您是说, 镇国公主当年是因为公开提出, 请求先皇解体赤锦营而遭到软禁的?”
卫宁苓愣了,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坚定开口,“这不可能, 赤锦营与北凉狼骑性质几乎一致,是卫家专属军队,通常只听命于家主一人。
况且,赤锦营自从五十余年前便以休田养兵为主,从不离开扬州。我继任家主之后也从未听说, 赤锦营曾有过面临解体一事。”
“那是因为这个消息自提出到隐瞒,只用了短短半个宴会不到!”
息茗撑着额头擦拭冷汗,“你那时不在,没有亲眼见识到先皇的震怒。
哀家至今也没能理解,明明广仪殿下之前与你们卫家毫无瓜葛,之后也没有联系,为何那日会偏偏提出…如此荒谬的事情来?”
“大概,是为了一个公道吧。殿下她一直都是一个心怀家国正义的孩子。”
卫宁苓看着殿上的舞者,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叹,“如今想要彻底明白她的做法,恐怕已是不可能了。
但我大概还是猜到了一点。娘娘你一直在说这舞是诅咒,是苏氏谥后对李长誉刻骨的恨意…可最初却不是这样的。
殿下那日,还有今夜不是一直在殿上跳吗…她舞中跳的那人,不是我们口中只敢以谥后尊称的禁忌之名。
是当年冒着被所有旧族同胞杀死的危险,率亲信拼死杀进敌营,救挚友于乱军之中的那个银发少女苏衣然!”
“长公主的意思是,往事再提?”
息茗细细寻思着,“难怪李长誉在大宴观舞后说的是‘故人来矣’。
他曾在称国的最后一役中,放弃了身后封城死战的苏氏,率全部的百万兵力直捣阴孤关,大破当时皇城。
可这一战,也直接导致他了与北凉王黎牧的决裂,和苏氏当年的失踪。”
“是的,如果真如后世传言般,谥后苏衣然能于此舞中归来。我想,她想说的一直都是。
‘我曾倾尽所有去救你’啊!
广仪殿下她那晚,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连身在皇室的我们都不能被知晓的,但被她发现了,却无法开口。
她是想用这曲舞提醒那些人。可是那时的他们,不知为何都忽视了。
所以那孩子最后,才会…”
不,还不一定。
长公主忽然哽住了。她默然垂首,双手泛白的指节在长袖下紧握成拳,猛地抬头看向殿上的宁氏。
“…我今夜也许,确实错了。”
一缕长发从她的侧脸垂下,卫宁苓看着花白头发的老人浑浊的眸中时而痛彻时而欢喜,紧闭上明媚的眸子。
“可我也该倾尽所有,去回应那孩子被埋藏的一腔正义啊…”
不论结局如何,今晚总归有人能得到拯救吧?
她如此想道。
——
悬挂的通红灯笼在掖庭街道两侧摇晃,黎锦抬手遮了遮眼帘上的雨水,将剑收回腰间的剑鞘。
还是晚了。
她已经在这堆错综复杂的窄路里耽误了足足一刻钟。鬼知道那些工匠是怎么把本就占地不大的掖庭修得像个迷宫似的,她接连拐了几次之后,现在连之前的路都找不到了。
路痴是真的要命。
“该死,我怎么给搞砸了。”
黎锦颇为抓狂地蹲在地上挠着头,急得差点哭出来。
“明明就应该在这里的,居然跟丢了。”
滴答,滴答…
雨声透过遮挡的竹伞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歪掉的伞柄上淋淋漓漓落着雨水,一直落进了女子的脖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