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轻笑一声,伸出戴满银铃的纤长五指,在白发少女的脸侧穆地停住。
她披着的斗篷从肩头悄然滑落,北疆女巫师娇媚的容貌在烛火下忽隐忽现,十三叹了口气,放下手举起蜡烛。
“国师…他已经走了千年,您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她喃喃地说着,望向苏坠幽浅笑的脸,继续低声说道。
“我见到他的后裔了,是个女孩,和曾经的苏衣然一样命属贪狼,绝世的桃花煞…她也是同他一样,生来训得一手好狼,弯弓射箭时眸子明亮如月…
…可是她就要死了。国师…我尽力了,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北凉最后的贪狼命,就要死在她的宿命上了。
我马上要死了,没什么遗憾的,死于贪狼的桃花煞是我生来的宿命,我从开始就知道…
但是,那个女孩,只要那个女孩还和破军在一起,迟早要被他的冲煞之气害死——那位公子,他是天煞的孤星啊!谁与他在一起,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十三手中的红烛剧烈摇晃着,白发少女依旧沉睡着,一点火星落在了苏坠幽身前的红石竹上,鲜红艳丽的花瓣瞬间被焚为飞灰,消失在黑暗中。
十三依旧不为察觉,垂了眉眼喃喃道,向国师的遗体伸出手,“若是司命星监还在世就好了,他当年是经纬一脉最年轻的掌门,又那么仰慕您。如果他还在世,那个无人敢用的术可能也就…”
她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刹那间巫师浑身系着的巫铃疯狂摇晃。无数的细小声音从远方逐渐汇聚在了空荡荡的银铃中,发出了愈发响亮的铃声。
十三听着那些风中传来的细小声音,呆滞在了原地。
——那些声音究竟是…什么?
“唔,阿离你好瘦…
…江南的水糕点?糯米的莲藕圆子?
不过我们北凉很少有那种鸭子的…要不我去给你抓一只鸡…”
……
“九儿快去台上!他们要杀了他!”
……
“最后一个。”
……
“完蛋了…一会儿阿离要是看见我出门一趟把自己搞成这样,绝对又要冷着脸埋怨了。”
……
“…但唯有一种情况除外。很久以前,二十四山经纬派中曾经有人提出过,一种只存在于假设中的术法,叫做‘影星复燃’。
此世之外还有彼世,彼世之人与我们同魂同命,被他们称之为‘影星’。”
苏坠幽的身形在黑暗中缓缓化为飞灰,被从观台卷起的雾气吹散。
一向气定神闲的女巫师终于变了脸色,她呆滞地看着那片此刻只剩下红石竹的空地,忽然猛的转身奔向观台。
天上的云层散去了不少,那三颗星耀依旧是在原有的地方,之间笼罩的雾气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星耀的位置没有变动。破军升于中天,七杀冲西,贪狼…贪狼在北。
若隐若现的星轨在天幕中交错…又好像有什么,已经悄无声息的改变了。
十三飞速地在心底运算着,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靖!如!儿!你究竟都教了什么?”
出乎意料地,女人撕心裂肺喊出来的,居然是泠妃曾经的名字。十三双手用力撑着栏杆,忍住了眼前一阵阵眩晕,吃吃地低笑着。
“国师大人,这世间执着之人绝不止您一人…是我看错了。
原来真的会有人为一人,把自己的世世轮回悉数奉上…去赌一个绝不可能逆转的宿命。”
身后没有回应,白发女国师的身影在玄塔中彻底消失了。
十三看向对面的大行宫殿,宴会刚刚已经开始了。人群中穿梭的宫女们点起了灯笼,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宛如地上繁星。身披黄袍的体弱皇帝坐在大宴中央,向着围绕在他身边,皆带笑意的臣子们敬酒。
宛如被兽群环伺的羔羊。
作者:忙里摸鱼更了一章,咸鱼本咸苦哈哈地准备考试去了,,,
第63章 第十六夜(下)
无数红石竹在风中静默地盛开于玄色宫殿面前的空旷野地上,眺望着远处宴会中的宾客们。
盛开了千年的花野上寂静得没有声息。打远处, 各族进贡来的家奴舞者们在隔间内梳洗完毕, 饮了净口的桂花水后踩着雪白绢袜,小步挪移穿过深长的宫廊。
廊上早早地被侍生们铺了金黄底面的雪鹤地毯, 舞者走路时婀娜摇曳的影子被挑好的红色灯笼一照,在深夜中显得愈发迷离恍惚。
仅仅距离百余米处, 两名盘着双耳鬓的黄裙宫女正垂首抬肘,细细扶了一身雪鹤牡丹斑白头发的宁氏, 恭谨不语。
“听闻赣南洪家出妙人, 今日本宫细细端详下来, 皇后娘娘果真是名不虚传。”
金杯觥筹的阴影在屏风间交错,息茗施施然立于那处绣满兰花的影面后, 右手攥了一绣了红白金鱼的绢子,侧首替面前还略显稚态的女孩插好鹤羽金钗。
“可我哪里比得上太后娘娘。”女孩小小的身子被裹在江都皇室工匠精心制作的繁重金鹤长袍中, 低头带了愁容嘟囔着。
那是一个仅仅称得上是清秀的瘦弱十三四岁女孩,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宴会繁华的气势镇吓到, 她细长的眼角两侧下隐隐透着红晕。洪氏女的眼梢微微下垂, 满怀艳羡又羞涩地打量着镜中仅略施粉黛便足以惊动旁人的白皙柔美的年轻太后,“您是息家唯一的女子啊…是江都第一的贵族世家之女。
洪家不过是一门江南小族, 如今能成为皇后已是不敢想,又怎能…”
“娘娘,我们都是皇室的女人。”额前贴着雪穗的年轻太后微微弯曲身子,将一根极细的金丝夹入女孩暗黑的头发,看着它在自己指尖被轻易捏出了柔韧宛转的形状, 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还记得你来第一天,路过宫中的那处荷花池吗?”
她执绢走了半步弯腰立好铜镜,在洪氏女的身旁蹲下。昏黄烛火在两人的侧脸旁摇晃,息茗拿绢子细细擦拭着女孩脸上多余的脂粉,绢角的红白金鱼映在镜中,宛如游动的活物。
常年的深宫生活将曾经如茶的明朗少女褪色成为疏冷的贵族太后。洪氏女听了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般,脸上扬起一丝喜色,“我知道,听宫女们说,那个金碧辉煌的池子里,种满了漂亮的荷花。
每逢夏日结束,都会结很多很多的莲子,是御厨们做消暑羹的原料呢!”
“呵呵…”息茗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她蹲在女孩面前,拿指尖一点一点理好对方的华服,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您错了,我要让您看的可不是荷花…是掩藏在池中的那些金鱼。”
“…金鱼?”洪氏女迷茫地看着镜子,皱起眉,“可是在那个池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金鱼…”
宴会的锣鼓声再度敲响,息茗苍白的脸映在铜镜中,美得不似常人。
她拿指尖托起了女孩瘦弱的侧脸,修长的指甲扯着绢子上红白相间的几尾金鱼,幽幽地吐气如兰。
“娘娘,在这个皇宫中,很多年轻宫女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可是她们却一直都活着…活在皇城中那个庞大的,由黄金与珍珠制成的荷花池子里。
那些金鱼是那么美,她们因为美丽而被人圈养,在池子里锦衣玉食地活着…等待有朝一日,荷花凋谢果实被人捡走,然后在某个夏日结束后,游人们低头,看到她们红白的尾翼从枯萎的荷花池里扫过。
可是江都的夏日一直都很长,荷花似乎永远都凋谢不完,于是,她们就等啊等,等啊等…
但是那个池子是那么金碧辉煌,很多的金鱼很快就忘记了她们究竟是谁,甚至她们根本就等不到夏日结束,就死在了池中的淤泥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洪氏女的脸色逐渐变得惊慌,她煞白着脸色摇起头,“可是,可是太后…我从未…”
“曾经本宫以为,我会是江都高高的山茶酸枝,在西疆最荒凉的沙土上盛放;后来我想,我将会成为皇宫池中的一朵荷花,花开花落,皆随我愿…”
息茗突然笑了,她穆地松开抓着女孩的手,将唇凑近她耳边。年轻太后的指尖莫名在颤抖,绢子上的红白金鱼在镜中妖冶游动。
“孩子,记得…你要去做一条聪明的金鱼。”
“可是…”被称为皇后的女孩犹豫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忽的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