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的声音变低,轻如梦呓:“小枫,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语气中的脆弱与他大妖怪的身份并不相符。
妖怪皆知战鬼威名,仿佛生来就无人能敌,所向披靡,当年封印他的那个阴阳师不过侥幸得手而已——倘若樋口没有借助旁门左道之力,也没有得到战鬼爱人的血,他的封印怎么可能将战鬼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这么多年。
流川以为仙道落泪了,不知怎地,心口一痛,似是被尖锥戳刺了一下:“你救了我,我不会再跑了。但是我想回我的小木屋。”
“你的小木屋在什么地方?”
流川说了大致的位置。
仙道抱着他,在漆黑的夜色中穿行,藏在草堆里的磷火一团接着一团的飞了起来,替他照明。
妖怪慕强,尤其是这类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妖怪,对强大的大妖怪既恐惧又崇拜。
他们甘愿臣服于大妖怪,为其效劳,受其驱使。
抵达小夜川,流川跳落到地上,轻车熟路的带着仙道去了狸猫居住的地方,他的小木屋靠着右边的那堵墙。
两只狸猫的住处百年前曾是一座供奉某位菩萨的寺院,房顶上栖居着一只食人的元兴寺,经常吃掉来山中参拜的善男信女。民间谣传菩萨与元兴寺是一伙的,住持说不定也是恶鬼变的。这座寺院渐渐成了无人再敢造访的深山野庙。元兴寺断了食物来源,就化作黑雾去往另一座香火鼎盛的寺院。
秀治和佑吉大抵睡了,四周静悄悄的。
磷火们绕着仙道转了一圈,一齐遁入夜色中。
流川用头顶开小木屋的门,钻了进去,月石花轻轻晃动,荡开一圈圈的光雾。
木屋实在太小,只能容纳流川这样的小狐狸,仙道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他盘腿坐在了门口,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脸,通过敞开的门,笑望伏趴在棉絮草上的流川。
流川被他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仙道妖气收敛起来的时候,鬼瞳是墨蓝色的,眼波平缓,情深似海。
“血契怎么解除?”流川找了个话题。
“我也不知道。”仙道把手伸进了流川的小木屋里,逗猫般勾了勾他的下颔,“不想跟我签订契约?”
流川用前爪拨开仙道的手:“我太弱了。这样的契约不公平。”
“弱?”仙道收回手,他的眼瞳明澈得恍如春日夜晚的那轮新月,笑着说道,“这只是暂时的。你很强,打败过许多大妖怪。或许是命中注定罢,你刚好输给了我。”
“你没骗我?”流川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丹羽山上只有他是狐妖,却一点用都没有,前两天他还被一只抢他鱼的河童按进小夜川打了一顿。要不是秀治跟山童来得及时,他说不定会淹死在这条河里。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仙道忍不住又摸了几下流川毛茸茸的脑袋,“你输给我的那个晚上,我还在山下的野桔梗花丛里吻过你。”
流川的心兀地漏跳了一拍,爪子一勾,小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世人皆说女妖勾人,诸如络新妇、诸如雪女,然而统统不及战鬼的蛊惑手段。
仙道低低的笑声传进了流川的耳朵里,他耳尖动了一动,像是被实质性的东西擦过,登时带起一种战栗般的酥麻感。
噗通噗通。
流川在剧烈的心跳声中蜷缩成一团,把发烫的狐脸埋进了松软的棉絮草里。
5.
次日,丹羽山大雨。雨下得很大,铅灰色的天穹跟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磅礴的雨水倾覆而下,哗哗地砸在树林上,激起白花花的水雾。
流川被嘈杂的雨声吵醒了。
他昨晚睡着后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的还是那片一望无垠的野桔梗花。他变成了古画上的年轻男子,同样的纯白色和服,同样的鸦黑色头发。他被战鬼捏着下巴亲吻。战鬼还把他压进了花海里,蛮横地撑开他的腿,顶进了他的身体。
——他在梦里以别人的躯体被战鬼按着操了一整晚。
流川睁开水雾未散的狐眼,心情莫名焦躁,意识逐渐回笼后,他发现自己在仙道的床榻上,身上盖着一件有海波暗纹的和服。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的那副古画。
不知因何而生的嫉妒心犹如阴冷的蛇,盘踞了他的心房。
等到流川反应过来,他已将这副古画从墙上扯下来撕成了碎片。
仙道恰巧在这时拉开移门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几条放在荷叶里的烤鱼。
流川自知闯了大祸,心里有些惊惶——战鬼杀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这么容易。
仙道看似不悦地皱了下眉头,不过就此事没有多说什么,把荷叶放在了矮桌上,朝流川招招手:“过来吃鱼。”
流川站在原地没动,试探道:“你不生气?”
“生气,气得我都想打你一顿了,但是我舍不得。”仙道略显无奈,“你还是不相信我,否则也不会撕烂自己的画像。”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的爱人被封印你的那个阴阳师割下了头颅……”
“你没死。每一只妖怪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你的样子虽然变了,但是气味没变。”
“气味?”
“是的。你的气味又冷又干净,就像无人造访的深山中还没有沾染上尘埃的初雪。我有时候怀疑你不是大妖怪,而是集世间一切美好于一身的神明。”仙道缓步走到流川跟前,“你我签订了血契,倘若我当着你的面说谎,你是可以感知得到的。”
流川没有跟别的妖怪签订过血契,对仙道的话半信半疑:“试试?”
仙道沉默良久,眼神变淡:“我不爱你。”
流川的心蓦地开始隐隐抽痛,一种遭到背叛的失重感油然而生,他不自觉地咬了下牙。
仙道弯身捧起流川,亲了一口他的鼻尖,卸下了冰冷的表情,柔声说道:“我爱你。”
流川内心深处激荡着的不爽情绪神奇的消弭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春风过境般的暖意。
“现在相信了吗?”仙道把流川抱到矮桌边。
流川缄默不言,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口问道:“那我到底是什么妖怪?”
“收服过云隐山的狐妖。你不爱与其他妖怪打交道,身边没有别的追随者。只有我。——好了,先吃鱼,我逮了几只油赤子帮你烤的,冷了就不香了。”
用妖怪之火烤熟的鱼,异香扑鼻。
不过这几条鱼的模样生得颇为怪异,烤焦的鱼皮呈暗紫色,鱼头极小,身子肥大,鱼脊上还被挖掉了一块肉,露出赤红色的鱼骨。
流川没见过这种怪鱼,迟迟没有下口。
“怎么?要我喂你吃?”仙道起筷,加下鱼肚子上的肉,送到流川的嘴边。
流川往后一缩:“这是什么鱼?”
“你最爱的鬼灯鱼。尝尝。”
流川犹豫了一小会儿,吃掉了筷子上的鱼肉,肉质偏硬,不像别的鱼那么细嫩,但鲜美至极。
他想起昨晚那只河童说过的话,问道:“丹羽山上的鬼灯鱼没有灭绝?”
“河边的木魅说,岚河里的鬼灯鱼是被满海城里的那些阴阳师抓走的,养着用来投喂式神。大清早我冒雨潜入城中,在一个大阴阳师家的风水池里找到了几条。”
“你不要再去了。那些阴阳师很厉害。”
“别担心,城里所有的阴阳师加起来也奈何不了我。鬼灯鱼不是提升式神妖力的必需品,却被他们抓得一干二净。他们抢光你的口粮,是他们不对。——来,张嘴。”
流川又吃了一大口鱼肉。不多时,一整条鬼灯鱼就剩下一副红色的骨架。
仙道目前还不清楚流川为何失去了原来的妖力和记忆,现在的他哪有当年遇鬼杀鬼遇神杀神的气势?传闻必然不假,他被封印后,樋口的确割了流川的脑袋。然而流川与别的大妖怪不同,他的弱点是狐尾,而不是头颅。只要尾巴连着肉身没有被连根斩下,月圆之夜便能起死回生。
想起樋口,仙道就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再抛给山中的妖怪分食。可惜樋口一届凡人肉胎,即使与恶鬼为谋,也难逃人类的生老病死。仙道今早入城时,在茶肆打听到,樋口于十年前惨死在了山月河的红桥下。据传他是被一团古怪的黑影压入水中活生生淹死的,尸体脸朝下漂浮在河面上,背部停满了啄食他的乌鸦。——樋口借冥府恶鬼之力名利双收,恶鬼贪婪,他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不得善终。一时的风光不过一场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