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这番丈人看女婿的目光那叫一个露骨,敏锐如齐修平、齐长岐之流,自然是心里门儿清。只有缺心眼的齐小二和曾术这两只,早凑到了一处斗起了闲嘴,却是不知道席上的暗潮汹涌。
这边说说笑笑,屏风那头的气氛却随意了许多。
陈家姐妹月余未见,彼此都想念得紧了。尤其是陈和纱陈乐纱,自小就在她跟前粘着,这乍一分开,便被家里送到了雪苑书院。书院里可不同于家里随便,女先生也没得陈浣纱那边随和好脾气,自然是不习惯的。
这不,逮着了人,两人一人扒拉着她一只胳膊,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起委屈呢。那表情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被送到什么黑心的地儿受欺压了呢。
陈浣纱揉着肚子,笑道:“小六,快别说了。你这般淘气,若我是先生,也得好好的罚你。”
陈碧纱接话道:“就是。你说你一个女娘,不贞静温柔便罢了,学那些个皮猴子行事,像什么样子。你这样没规没距的,我们几个姐妹脸上也无光。”
陈碧纱这般说的可不是玩笑话,面上就带出点严厉来。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陈浣纱皱起了眉头。陈娘子已经斥道:“碧纱,怎么说话的?小六还是小孩子,顽皮一些有什么要紧,哪值当你这般训斥她。快给你妹妹赔个不是。”
陈和纱眼睛瞪得溜圆,气得很。陈乐纱却抓紧陈浣纱的衣袖,怯怯地看着她。
陈碧纱不满道:“娘,你怎地这般偏心。六娘就是错了,我们是一家人,才该让她早些明白错在哪里,不然将来还不知道给家里抹多少黑呢。再有七娘也是,成日间只知道吃吃吃,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在家里吃,在书院也吃。我听说上回,先生考校功课,叫到七娘,她可磕磕巴巴背不出来呢,真丢脸死了!七娘,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把心思放在念书上,不然就干脆回家吧。”
陈碧纱难得语速这般快,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便数落了出来。席间人人变色,平日里隐形人一般最不爱说话的老五陈如纱也是脸色胀红,好像被数落的是她一般。
陈和纱更是早就忍不住了,直接嚷起来:“二姐,你,你怎能这么说!”
陈乐纱已经被吓住了,她人胖乎乎的,自小就爱吃,大家都知道的,没想到这会儿拿到席面上来说,可叫她难堪了。脸色便苍白了起来,眼圈里泪水儿直打转。
陈娘子气得不行,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女儿见的矛盾,只急得不住道:“碧纱你快赔不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妹妹们呢?”
陈碧纱见众人都有指责之意,心里委屈,索性便冷下脸道:“你们怎的都不明白,我这是为了她们两个好。雪苑书院里头都是些什么人,人家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只她们露出这股子小家子气,叫旁人如何看待我们陈家的女娘呢?没得都被带累了名声。素日里我小心翼翼地,才结交了几位大户闺秀,可这些时日,人人都跟我说起六娘、七娘的笑话,叫我真是没脸在女娘们面前交际了。你们,怎么不能体谅我的苦心呢!”
陈碧纱眼睛里含着委屈控诉,也是泪珠儿直转,但脸上一副不服输的神情,直逼着陈浣纱而来。
她道:“大姐也是,一个女娘,如何好日日在外抛头露面。不说在旻丰城里安安分分呆着,倒跑到外地来做营生,这不是平白叫人说闲话么。都说做姐姐的要给妹妹们立个好榜样,大姐就是这么给我们做榜样的么?”
陈浣纱感觉心里凉飕飕的。她从不知道,她为家人付出的,在陈碧纱看来,确是给她带来了耻辱和笑话。她们……也是这样想的么?
陈乐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道:“不许你说大姐坏话。二姐坏,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哇哇哇。”
一时间,这面席上已经是手忙脚乱。
陈茜纱一面安抚着小七妹,一面也谴责道:“二姐,你这样说也太无理了。你莫是忘了,没有大姐撑起酒楼,咱们现在吃穿尚且不能保证,又如何让咱们能到书院去念书呢?你说这话太过分了!”
其他的妹妹们也附和道:“是啊,二姐真过分。”
这头闹出这么大动静,隔着几道屏风的另一处席面自然也听到了。陈善的脸当下就拉了下来,待听到众女纷纷指责陈碧纱,而陈碧纱还在狡辩之后,终于是忍不住怒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猛地站起来,几步跨过去,青白着脸,等着屏风后的狼狈一幕。
第40章 祸起
陈善几步转过屏风, 看到女眷席面之间针锋相对的一幕,气得脸上雪白。
陈碧纱先转脸看过来, 一见到她爹, 好似找着了依靠一般, 脸上的神色也硬气了几分,但她性格虽然倔强, 在书院里久了, 自然也学到了一套变脸的本领。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被姐妹们的同仇敌忾气得有点儿酸涩的眼睛微微泛红,一张清丽的小脸儿雪白雪白的, 虽然还未完全张开, 但神色间的妩媚之意竟有了几分气候。一双杏眼里边水汪汪的,不知是气急了还是委屈了, 总之,那双眸子看过来,任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得软一软。
陈善自来是软性子,对着旁人还得心软三分,对着自己的妻女, 更是娇宠得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是怒气冲冲来分清缘由的,这会儿见陈碧纱这幅可怜的样子, 心头的怒气没奈何便散了许多。他带着点儿不自然道:“碧纱,你是犯了混不成,如何招惹得你妹妹们哭了?”
这软绵绵的一句,却被陈碧纱理解成为兴师问罪。她撅着嘴, 半是委屈半是不忿,顶道:“爹爹,你如何就来怪我?明明是大姐与妹妹们错了,我为着咱们家女孩儿的名声着想,才提点了她们几句。却不知,六娘不但不听,还诬陷我说大姐坏话。你来评评理,我这一番好意,还白费了不成?”
话说到这处,似乎是触及到了她的几分心事,泪珠子便跟断了线似的流出来:“爹爹也不想想,如今大姐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若还同以往一般没羞没躁的在外头抛头露面,知道的,是说大姐能干继承祖业;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能编排多少龌蹉话呢……便不说别的,咱们家都是女孩儿,没得一个儿郎顶门立户的,以后还不得靠着女……靠着……,若如今门风败坏,要别人如何来说咱们家的女娘呢!”
“我一片好心,心想着或许爹爹,娘,大姐没留意到,便先提个醒儿。我自去了书院,见过多少大家闺秀,全没一个像我家里姐姐妹妹这般任意作为的性子,才知这样的家风,不得招多少闲话呢。今日我本来是一番好意,谁知大姐便是不领情……”陈碧纱一面说,一面洒泪,倒说得自己有千万般的委屈了。
陈浣纱神色却是越来越冷,她是万万没有想到,陈碧纱心中是这般看待自己,这般看待这些姐妹的。再听她话里话外的,指责她带累了陈家女孩的名声,这是生生在打她耳光呢。原还想着,她年纪也长起来了,虽然放在前世,十四岁的女孩还在童工的范畴,念书才是本职,但顺应这里的风俗,陈浣纱打算在她及笄之后便给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学着打理产业,以后嫁人了才不至于失了气度,如今可以省下这个心思了。
陈浣纱忍得住,不代表其他人忍得住。
陈茜纱气得直发抖,指着陈碧纱,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重重一跺脚,对陈善道:“爹,你都听见了,二姐莫不是疯魔了,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陈善早就目瞪口呆了,他没想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陈碧纱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实在是……陈善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再看看陈碧纱拿着帕子拭泪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竟生出厌烦。
“混账,你怎的能这般想?你大姐为了咱们家能过好日子,辛辛苦苦经营酒楼,把女红功夫都耽搁了,你竟然因着这个,怪她带累了你的名声?……你个……”陈善生气地大吼,却迟迟说不出“忘恩负义”这样的话,只重重的哼了一声,道:“罢了,我便不该让你去雪苑书院,不想你道理没学明白,却学了一些自命清高之人狗眼看人低的脾气。明儿书院你也不用去了,在你大姐气消之前,你就在家里好好反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