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不用这么破费的。”郁之嘴上这么说着,心底涌出阵阵暖意。
“陆先生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平常家里的桌桌脚脚坏了的也是陆先生帮忙修的。”她不动声色的舀起一碗汤递在他手上,不给他推辞的机会。“还有啊,不要叫我林太太了。”她眉头忽然爬上郁落的深色,顿了顿道:“我和那个姓林的早已没有半点关系了。”
郁之有些恍神,他只得用汤匙愣愣的搅拌着手里的鱼汤,沉默许久,忽然低头道:“好的,景秋。”
林太太征了征,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叫自己的名字,以前她总是这样逗他,可郁之总会局促的躲开。她心底某个地方忽然像是被融化的冰雪,潺潺的滋润着所有的落寞。
“陆先生明天能早点回来吧?”她开口,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欣喜。
她这个年纪的人最是懂得如何接触男人,要像钓鱼一般把持有度,不远不近,不卑不亢。
“嗯?”
“你早点回来就知道了。”她弯起唇角浅笑,像极了凌河里载满愿望的花灯。
郁之却有些慌乱,林太太对他的好,郁之不是不知道,听闻自己有眼疾,她便每天都找借口给自己炖鱼汤,房租也减了不少。她是郁之在上海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人,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会不懂这里面的深意。可是,人的唾沫和舆论会把一个人生生折磨死,他就算是不顾自己,也要考虑林太太的处境。他曾亲耳听到那些表面上对林太太和和气气的人私底下说了她多少闲话。
郁之下班时,隔壁的刘姓妹妹邀他一同去戏院听曲儿,郁之早就听闻落筠园有几位唱腔很好的小生,无奈一直没机会去瞧瞧。他本想答应,却忽而想到昨天答应林太太要早些回去,便婉言谢绝了。
回来的路上,弄堂里的阿婆们还在打麻将,街道两边孩子哭闹的声音也一如昨日,不同的是,林太太却没有想往常般在家门口等自己。
郁之有些心烦意乱,不住的在想林太太到底要做什么。
门是虚掩着的,平日里为了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都是庭门大开的,看到这些细微的异常,又想到林太太平时对自己超出常人的照顾。郁之甚至想到了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他缓缓推开厚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林太太正端着一盘红烧肉往桌子上放。她看见郁之回来时,笑着向他打招呼:“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然的就像是一个已婚女人对自己下班的丈夫的娇嗔。
郁之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些许羞愧,他不自然的扯扯自己的领口,低头寻找自己掉落的钢笔:“同事们都落筠园去听戏了,我对那个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就早些回来了。”
“是吗?”林太太故意把两个字的音拉长,有些戏谑的盯着慌乱的郁之。
“我……我去洗手……”郁之被她看的耳根微微发热,慌忙找借口想离开那里。
看到郁之慌张又手足无措的模样,林太太笑的如同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忽而想到郁之刚搬过来时,看见自己故意一副清高的面孔。在郁之之前这里也有过几任房客,男人们对她都故意带着暧昧之意,女人们对她满是刻薄的讥讽。
但郁之却不同,他从不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她,有困难时他会倾心帮忙,平日里也总是规规矩矩。虽然他时常木讷又不解风情,可却正是这样的郁之才让她心底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冲动。
那是一种想要与之长相厮守的冲动。
第24章 心盲症②
“生辰快乐。”她含笑站在他身后,眼神里是抹不掉的宠溺。
郁之的身影忽然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僵硬的脖子,耳畔如同间隔了几世的嘶鸣。突然之间,世界安静了。
这个世界上,能记住自己生辰的女人,他以为,只有自己那个已经死去的母亲。
“我上次……无意间看见了,所以就记在了心里。”林太太看他沉默的僵住身子,突然害怕他会责怪她多管闲事。
郁之转过身来,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平日压抑的情感。她一直在靠近,而他却一味的躲避。他从心底渴望着她的关心,却又害怕会破坏他习惯的平衡。
他走近了餐桌,想着通过这次吃饭来跟林太太说清楚,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前不是,将来,也不是。
说到底,他是胆怯。他害怕自己给不了她牢固的围墙,害怕不能让她过上似以前般的生活。
“景秋。”他道,好像已经做了很久的努力才会说出这般的决定,“我们还是不要………”
“你等我一下。”她忽然打断他,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郁之愕然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忽然低头叹了口气。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儿填
他看见林太太身着一身灰色的长袍,头发高高束在头顶,她略施粉黛,眉目如画,周围的一切都好似被她衬托的暗淡了下去。刺绣的牡丹鲜艳的盛开在服摆上。
她字字珠玑的唱着《步步娇》
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
怕的羞花闭月话花愁颤
刹那间,郁之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了,独独剩下林太太那里,有一个明亮的光圈。
她抱起自己珍藏多年的酒,一杯一杯的为郁之倒满。
郁之的防线已经溃然了,一个女人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真的,方寸大乱了。
“你很喜欢灰色?”郁之想找话题掩盖尴尬。
“有吗?”她笑,“这么说的话你的血也是灰色的了。”
“就是连我也喜欢了的意思?”他借着酒劲,说出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挑逗话语,若是平时,他真的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他们喝的有些微醺,林太太穿着厚重的衣服,顺势躺在他的腿上,把手里的酒杯送往郁之嘴边。郁之快要碰到时,她忽然调皮的将酒杯挪了开来。
郁之伸着脑袋扑了个空,林太太又准备如法炮制的逗郁之一下,当她躺在郁之腿上,仰面把杯子移到她身侧时,郁之忽然一个吻凑到了她的嘴边。
她明白,他醉了。
可却还是忍不住回应,唇瓣缠绕在一起,她明白自己在赌,在做一场豪赌。
赢了,就赢了郁之。输了,失心失身。
他们不顾一切的陷进彼此的柔软里,餐桌上的蜡烛闪着影影绰绰光。
郁之醒来时,发现房间里一篇灰暗,他以为是光线的缘故,便顺手拉开了窗帘。
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目瞪口呆,四周的墙壁是灰色,暗灰色。自己就像是置身于庞大的泥土里,若不是有窗户,他会觉得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
他顾不上审视这诡异的四周,慌乱的穿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林太太的房间。
昨晚他喝醉了,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现在的状况明显很棘手,他和林太太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他真的乱了,茫然无措的时候就想逃避。
却瞧见林太太笑吟吟的倚在窗边,眼前是满满的一桌子菜,一瞬间而已,郁之忽然就想落泪,这样的情景太像一个家了。
可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性,他不动声色的起身要出去,却被林太太紧紧实实的从后背环抱住。
“你去哪儿?”
郁之闭上眼睛,狠了狠心:“昨晚喝醉了,真的很抱歉。”
“抱歉?”她嗤笑一声,“要逃吗?逃哪去?你怕我会想个冤魂一样缠着你?”
“我怕你受伤。”
“你现在何尝不是让我受伤?”她把脸贴在他背上,“所以,你只是在玩弄我?”
“没有!”他急忙转身,身子却与她隔了几拳。“是我太懦弱,我没能力让你过上平常人的生活。你和你先生还没有离婚,我们这样做算什么?我可以不怕邻居间的闲言碎语,可你呢?一个女人家最重要的是清誉,我会毁了你的。”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那个人他消失了三年,你以为他还会回来吗?这些年我一个人处理所有事情,身心俱疲。后来遇到了你,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正直,善良。虽然有时候很木讷,但我爱的就是你这个样子啊。郁之,我真的好想和你组成一个家庭。”她上前抱住他,“所以,别离开我好吗。我真的,什么都不怕。”